第10章 失魂症


我的原定计划是等方叔叔来找江文清的时候,顺带问一嘴有关张爷失魂症的事情,结果方叔叔这两天没来杭州,我也无法联系到他。方叔叔跟我说过,蓬莱岛内人出岛才会配备电子通讯设备,他们入岛时要经过严格地筛查,主要原因是防止岛外人对他们进行任何形式的电子追踪。

        原以为他们的生活习惯会像古人一样复古,结果人家老神仙的科学技术发展甚至领先于我们。等到再一次看见方叔叔时,已经是八月三号周六中午,他这回终于不再是穿着一身中式西服,而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看上去倒与我们普通人无异。可即便如此,方叔叔在这样的高温里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身姿,在这一点上,他跟张爷确实相似。

        反观我跟我哥哥,光是从门口搬了些东西下来就浑身冒汗,滑稽得不行。方叔叔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有两个大箱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用了十分普通的快递盒包裹着,张起灵盯着那两个盒子看了很久,眼神专注,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后来方叔叔把外包装拆开,露出了那东西原本的面目。

        大箱子里面是个一米高的冰柜,与我们普通人家里面的冰柜不同,材料是由类似于冰的物质制成,乍一看像一件冰雕艺术品,可有意思的是摸上去竟然不冻手,冰柜里面装着好几层海鲜,逐层放着虾、扇贝、还有一些新鲜的鱼片。方叔叔介绍这些都是他们岛内特产,其中有一种名叫水晶虾的虾类最吸引我,一只大虾大约有四寸长,虾壳呈半透明状,在自然光线下都是一副光彩熠熠的模样,十分特别。

        我觉得这虾壳好看,想要尝试着把虾壳洗干净晾干之后再试试看能不能做成装饰品,于是拿了一只出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冰柜里面确实有冷冻的功效,不到一会,裹着水晶虾的冰就在我手心里面化成了水,我连忙拿了把剪刀就开始剔虾壳,剔了才知道这种虾就连虾线的颜色也非常浅。

        仙人都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岛的虾也是这样吗?我不明白,但我大为震惊。

        江文清见我剔虾壳的速度十分迅速,忍不住开口损我:“送东西的人还在这坐着,你怎么就下手了,矜持一点行不行。”我知道他是不损我会死星人,于是也不气,回敬给他一个巨大号的白眼便继续干自己的大事,倒是方叔叔笑一笑帮我说话:“我带这些过来就是给你们吃的,天气热,别放坏了。”

        张起灵坐在一边看着我剪虾壳,还不等我剥完一整只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兴许是觉得我速度慢,他伸手过来帮我做了个示范,拧掉虾头又捏住虾尾轻轻一推,一整条虾肉就从壳中滑了出来,虾壳十分完整没有破损。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崇拜地注视着这个五官优越的百岁老人:“小哥你真棒。”张起灵淡然地偏头看我一眼,微微动了动薄唇却没有说什么,我看见他浓黑的瞳仁里印着虾壳背面斑斓的色彩,在晴光下显得一点也不冷了。

        这时候他忽然又抬起手来,温凉的手背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擦拭了一下,晕开的一小片水渍将他的手背衬托得更白了,我看着他将手掌虚握成拳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又转头去看院子里簌簌地林叶去了,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这时候我扭头去找方叔叔,发现他正坐在客厅里面看着手机里的讯息,江文清已经去厨房忙活中午饭去了,我便趁此机会跑到方叔叔边上开门见山地询问他是否懂医理,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询问这个问题,但仍然回答地坦诚:“是,我跟着家主去过不少地方,一些常见的病症我可以应付。”说着他又打量了我一番,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

        我点点头,指了指背对我们而坐的张爷:“他前几天发烧了,虽然现在烧退了但是偶尔会头疼,方叔叔你能不能帮忙看看是什么原因吗?”我说得委婉,一是不想先暴露出张爷的弱点,二是如果方叔叔察觉出不对,再告诉他也不迟。

        方叔叔闻言,开始打量起张起灵来,他的眼中存疑,大概是光看面相看不出张起灵有什么异样,这时候张爷稍稍侧过身体,循声看过来,目光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疑惑。方叔叔观察了片刻,走过去坐在张起灵边上,开口示意他能否借脉看一看,张起灵沉思了一下,然后点头,主动地伸出手腕,垫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看见方叔叔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于是我也搬了个小板凳坐了过去,以前张爷教过我如果寻找脉门的位置,可我只能摸到跃动的脉搏,除此之外什么也摸不出来,这也正常,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个普通人,既没有系统学习过中医药理,也没有扎实的实践经验。

        过了一会儿,方叔叔神色凝重地收回手,他那表情就差把“匪夷所思”四个字刻在脸上,他沉吟片许,忽然看向我:“您之前告诉我他姓张?”我挠挠脸颊大方承认,又与张爷四目相对,发现他的目光沉寂清淡,像是并不在乎这种事,方叔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说出缘由。

        他告诉我们,他早年间跟着我父亲在外游历时,遇到过几位与张起灵的气脉几乎相同的人,那几位也姓张,均身手不凡,他们病发时会忘记除了他们姓名以外的所有事,曾有一位与我父亲交好,还救过我父亲一命。“那时候家主从恩人口中得知这种病叫做失魂症,如今在蓬莱,失魂症被归为奇难杂症,即便是有医宗弟子专修奇症卷宗,可这种病只有家主熟知。”

        张起灵缓缓抬头,眉心微蹙:“恩人?”方叔叔点头,跟我们坦白,他们有时候需要根治一些病症,药方自然不是普通中药可以解决,需要去十分危险的地方取药,无论是奇峰断崖还是探斗下海,家主那一次便是在斗中被恩人所救。方叔叔更是直接挑明了他通过刚才的诊脉得知张起灵绝不是寻常人家,是他曾在家主的卷宗里见过的“张家人”。

        张起灵停顿了很久,然后才点点头以作应答,看病三大原则之一就是不欺瞒医生自身的家族病史。我见张爷面色沉寂,便替他开口,问方叔叔有没有药能医治失魂症,方叔叔闻言,为难地摇了一下头:“失魂症在卷宗上表述不明,并没有相应对的药方,但是家主当初为了答谢恩人的救命之恩,对治疗失魂症的办法也有所研究,家主那边有一本天字卷,我需要请示过家主并查阅后才能回答您。”虽说事情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可方叔叔却告诉我们,家主如果知道病人是张家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

        ——

        方叔叔带来的两箱海鲜,还有一箱我跟江文清商量过后,决定给张爷家送去,也就是福建雨村,对于他们哥仨的关系我并没有对江文清解释过多,可他却一反常态地答应的十分爽快,我狐疑地望着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看我两眼,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一个脆响的脑瓜崩:“你哥哥也是看过盗墓笔记的。”

        他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也是,毕竟他比我多活了九年,按理来说人生阅历要比我丰富许多才对。“你下手也太重了吧江文清,我脑门都肿了,你就说怎么办吧。”我双手捂着止不住发疼的前额怼在玻璃上看了许久,控诉不公是假,准备敲他一笔是真,结果这人不上套见招拆招,一声冷笑过后又把我赶出厨房:“肿了才好,肿了你才老实。”

        一开厨房门,一房子香气芬馥的饭菜香。张爷显然听见了我跟江文清的对话,他几不可查地抬一抬眼帘,往我的额头扫了一眼,那里确实红了一小片,他当然也看见了,于是抿着唇站起来把我牵过去,右手刚抬起来就被我按下去,我知道他要用那发丘指摸摸看有没有问题,可我没那么娇气:“小哥我没事,我本来想让他请咱吃饭,结果他不上套。”

        再对上张爷视线时,他慢慢地眨眨眼,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地看向我,眼神很淡却让我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我的肩膀,几乎让我无法动弹。上次有这样的感受是张爷发现我贪凉时,在那一瞬间,这个眼神可以被称得上是严肃的审视,这其实不怪他,毕竟是我提前跟他承诺过,管不住嘴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漫长的对视过后我败下阵来,认命似地松开了他的手,又把脑袋伸到他面前:“好吧你摸吧。”张爷对于我这种能屈能伸的行为还算满意,光是午睡那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他去哪弄来了一把草药,用药杵捣碎后,张爷取了一些便往我前额上抹了一些,又拽过我的右腿,给我膝盖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淤青又敷上一层,那紫红色淤青有半个手掌那么大,最中间有些皮下出血现象,看上去像是我哪天不小心碰到桌角或者是床角导致的,但我对这种磕碰都是不上心的,毕竟它很快就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恢复。

        其实患处沾上这些药泥也不疼,只是能感受到一点轻微刺痛,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张起灵是为了我膝盖上的瘀斑才去采的药材,至于我脑袋上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红晕,根本就像个赠品,即便不抹药,下午估计就会消失不见。我问他怎么知道膝盖上面有淤青,他头也不抬地又在药泥上缠了一层绷带,手法又快又熟练,既不会勒住关节,又服帖舒适。

        这时候张起灵才无言地看我一眼,眼神仿佛在反问我怎会不知道,我当时正在研究绷带的结构,并没有细究那个眼神的含义,他见我并不开窍,于是思考了一下,用一种十分含蓄的说法提醒我:“睡前看见的。”我愣了片刻,认真地回忆了半分钟这两天睡前我都做了些什么,等我大脑开了窍,我早已双颊滚烫——张起灵当然能看见,而我早就在混沌之中忘乎所以,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那还记得这种事。

        我连忙往被窝里钻,就连脑袋也几乎要全部蒙上,这时候细心张先生反应迅速地伸出手来替我遮挡了一下额头上的药泥,才不至于把这层深绿色的东西全都蹭到被单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我,那一双眼中像沉寂了百年的幽谭深不见底,我在张起灵的注视之下,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一跃而出,直到他突然抱着手臂,背对着我静坐在床边,脊背笔直,形似入定。

        我自知这时候不能去招惹他,于是心一横,眼睛一闭决定再睡个回笼觉,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无法入睡,我想起饭前那会儿方叔叔说过的话,更是耐不住好奇心。我想要知道我的父亲跟他恩人的故事,更想知道蓬莱仙人能不能医治失魂症。我做过假设,假如张姓恩人就是张家族长,那么张起灵可能并不记得自己救过一个蓬莱仙人,但是我父亲记得,没准能够为他帮张爷治病添砖加瓦;假如不是张家族长,那大概就是另一个故事。

        我越想心中越焦急,换了个趴在床上的姿势掏出手机就给方叔叔发消息,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张姓恩人的姓名。算着时间,他这会儿还没有出杭州市,应该能收到讯息,果不其然,两分钟后他便回复了我,在那两行文字当中,我准确地找到了一个名字:张起灵。

        “小哥你看。”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张起灵,他微微侧过身体看向我的手机屏幕,窗户因为遮阳帘的遮挡,卧室里昏暗一片,只有张起灵手中那方方正正的小板砖是亮着的,此刻,他的眼睛里印着屏幕的光,亮得吓人。我攀上张爷的肩膀问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坐定如佛,睫毛偶尔扇动大概在思考,片刻后那张脸没什么变化,但眉心却微微皱起来:“不记得了。”

        张起灵垂下睫羽,一双苍凉寂静的眼黑得纯粹,在这样微弱的光晕里,他虚幻而单薄,隐没在岁月深处,好像时间以外的一个剪影。我看了许久,心上泛起酸涩,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林梢间的竹叶簌簌低语,与虫鸣和弦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我感受到他收紧的手臂,以及那两颗几乎触碰到一起的心脏。

        我跟张爷在床头腻了将近十来分钟,等我从他温润的怀抱里退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了,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个深褐色的吊坠戴回脖子后,才开始换衣服。听方叔叔说这是我亲爹留给我的一块玉石,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从小带起,我虽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用处,但从小就喜欢漂亮石头的我也听话,很少会摘下来,这石头闻起来总有一股醇香的甜味,作为小娃娃的我自然十分喜爱。

        从后山回来发了两天低烧这件事让我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我害怕把这东西弄丢,于是去之前特地摘了下来放进了我的宝贝箱子里面。江文清和方叔叔虽然没有明说导致我发烧的缘由,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也逐渐明白过来这东西似乎是用来辟邪的。

        直到我跟老张在一起之后,我才从张教授的口中得知这东西叫做金香玉,是一种天然矿石,我手中的这一块是经过能工巧匠打磨过后的样子,倒斗界赠与了它一个更为神奇的名字:闻香玉。张起灵在看见这块玉石的时候,专注地看向我,片刻后眉目清明,像是看明白了为什么我亲爹会给我这块石头。

        其实张教授不说我也知道这块石头有逢凶化吉的寓意,我长那么大,类似的奇文小说也看过不少,对老祖宗传下来的风水秘术也有所听闻,只不过我是幼儿园入门级别,与张起灵那教授级别的水准而言,根本没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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