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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016章:梅生崖边


天近晌午,乍暖还寒。

        山风轻拂过脸颊,气息中混合着沁脾的凉意,没有了繁琐的蝶飞花色、葳蕤的翠绿满身,光圈微晕开阳光的华彩,衬着三两孤秃的枯枝。湛蓝碧空为底,柔绵素云为依,冬日的江南,依然藏不住那丝丝雅致、恬淡的韵味。“窸窸、窣窣”,落叶拢道铺成,伴着脚下规徐清脆的节律,一程、再程,不知还要走多远。

        既然身在幻境,大可无需忌讳、来去自由,但皆因心事惴惴难安,梓叶也就不愿过分挨着慕邵衣左近,只在他身后约摸五丈之外的地方,紧慢跟着。

        “为何始终不见芸筝的踪影?独留长至一个人……真的不会有事吗?芸筝将有意我困入虚幻,总不至于甘心只要我身作看客这么简单……”暗暗忖度,有心无解,反倒惊出了一衫淋漓冷汗。单手握拳磕了磕前额,梓叶长舒一气,任由道旁影物飞逝,饶是这山中烟岚朦胧、景致写意,心事绞结烦乱之下,总归无暇顾及。直至——

        午阳些许刺眼,梓叶匆匆起手遮挡,回神再看周遭物事,不知自己何时竟已身处山间。云稀雾散,寒山苍岫,重重叠叠、隐隐现现,略些皑白雪色染上山眉远峰,影绰含情之间,好似披被一层若有似无的蝉翼素纱。

        一心系在旁骛,自然忘了认路的功夫。恰时一方台原忽现眼前,宛若经由鬼斧神力削劈整填,视野荡阔有余,更难得坦如平地。四下人迹罕至,雪霰纷纷和泥,沾湿了鞋面,那星微碾碎的红,很是扎眼。

        “梅瓣?!芸筝她……或许离此地不远了。”恍惚注视脚下,梓叶噙声念着,仍是难以宽心,事情似乎依旧疑云缭绕、愀愁不展。“沙、沙”,周近接续传来阵阵衣袂摩挲之音,惹不住要人转眸去看——

        唯见慕邵衣单脚踏空崖外,仿佛再稍稍倾身分毫,即要跌坠千丈深渊。登时急心提到嗓子眼,梓叶惊呼道:“你在做什么啊?!当心!”纵使内里水清石见,一切终不过徒劳,此刻“有口能言,言却无声”,慕邵衣他总归什么也听不见。

        发线悠悠牵飞,梅花染血,轻落肩头,缠进墨色青丝。险峭危崖之沿,那一袭浅牙淡色弄风翩跹,风鸣肆意擦摩耳畔。停步相勘,低首凝眉,瞳光慢移间,医者怀慈油然而生。推情准理,不得不说慕邵衣此行作为,的确给人一种欲贯而下的感觉。

        情切之中,折枝亦可为剑,滴水也解近渴。且无意管顾有用与否,梓叶换步腾踏,吟诀召杖,正欲援手搭救,谁知锵锵此刻,慕邵衣竟回退半步,顾自浅浅摇头,而后伸手探取袖中,徐徐自肋下取出绳索一根。

        目光一紧,手中匆促收力,法杖于空切出几道红光,梓叶本想就此稳住身子,却贻误了些时候,脚尖堪堪掠过崖壁,方才勉强停了下来。“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咕噜,咕噜……”鞋边数块山石磕落,直坠深渊。幻境,幻境,分不明孰真孰假、或实或虚,倒不知这一遭万一来了个身落悬崖,能死能活?

        左手旋扭作结,慕邵衣半俯腰身且将绳索一端拴扣在近旁树上,十指勒扯稍稍施力固定,再执另一自前往后、由颔及腰系在脊背,所余绳头紧缠掌间,撩起衣摆、双膝微屈,一撤步、一回头,往悬壁的方向倒退而去。

        长舒口气,梓叶虽满心好奇,但一多半已然猜出了端倪,戒轻戒燥,只静气凝息朝崖下看去。

        果然——!

        垂垂陡壁,棱角锐锋,百险千峻之间,有梅灿若红云、有梅傲雪欺霜,一株开得极盛的血梅进入了视线。

        石罅磊缝,土殖稀薄,若说生得苔草星微,并不难得,但眼下的这梅树,树径虽仅有两指粗细,冠幅展不过二尺,根系却已粘土破石、交络广布,牢牢扎入缝隙深处。形姿优娆有致,单边呈左倚临水之态,此梅竟是罕有的“一脉双花”。所谓“一脉双花”,即指一木数脉皆可生花,见花稀得双色,双花相依怒放,一深一浅、一浓一淡,好不珍贵。

        只可惜……

        不知是否冬雷落火,梅树近山一侧的枝桠已被硬生劈断,灼毁了大半,众多根支裸露于外,枯萎焦黑,杂成了一团,如若未能及时施以援救,恐怕熬不过这冬气愈甚、暖春未至的节气时分。

        喘息之内,慕邵衣便已退抵崖下梅树左近,侧身半贴紧石壁,鞋头微偏,一手紧攥绳索,一手探空外伸,仔细捧弄起散土,垒覆在树根周左,欲将梅树略略扶正,却不想连连试了数次,皆不能如愿。低眉蹙目,稍紧牙关,慕邵衣轻叹一声,收敛神思,不觉停下了手中动作。

        耐不住承重,草绳“呲、呲——”作响,晃动愈发剧烈,只觉身子重重往下一颠,慕邵衣单脚一屈一伸,换做背身贴靠山壁,以免动幅过大,复添险情。

        眼眉稍紧,难免心有余悸,端端干站着,帮忙不是、不帮忙好像也不是,梓叶轻轻自语,以求宽慰:“不碍、碍事的吧?那个……他万一掉下去了,芸筝应该也会救的……”

        约是贴身岩壁化去了些力道的缘故,绳子的抖晃已不如先前那般剧烈。时不待人、不容迟疑,慕邵衣侧目凝注,瞳光一湾似剪水温软,左手徐徐靠近树干,扣握成拳,眼角倏动、鼻息轻哼,调涌周身气力,红梅转瞬自石罅中提贯拔起,广袖依势回拢,将其半掩悉护在怀。近乎同时,慕邵衣右手蓄劲一扯再推,借由双脚点踏劲力,腾旋反身纵跃,趁着惯性,稳落崖边——

        风穿衣摆,半空作弧,徐徐落下,扫散开星星雪点,慢缓释开手怀,红梅生香、红梅生艳。

        都说医者善义仁心,施医赠药、馈泽苍生,是为小恩;能舍命犯险、心系天地,宽护万物,当称大德。莫不能,这株苦修了千载的“梅仙”,又怎会从今倾心于他?此景此刻,他们彼此或许不知,这相救于危时的脉然凝视,注定了终将舛错、终为蚀耗的一生。

        抻腰直起身子,身旁一人一梅“郎情妾意”,怎么看自己,都左右显得多余,花飞满天,梓叶不觉抚了抚额角,余光中纷扬的花雨划过眼帘,徒惹起脑海中那原本熟稔万分的情景,却似乎少了一道清冷的背影。

        雪,愈发下得大了些。

        尽空弥漫的雪花,点点融化在眉心,梓叶阖上双眸,一缕红光闪耀,莫名的悲伤悄然无声浸润,那些深埋在心尘谷底的温暖,那张尚还清澈干净的面容,属于逃不开、剪不断的过去——

        “小梓叶你呀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为何每每偏要等到花残叶落之时,方才肯姗姗来迟?这枯秃秃、干巴巴的光景究竟有何好看?!”

        ——“呜呜——要怪就怪大司祭他不好嘛!整日追在尾巴后面,要我学这个、又学那个,大白天的跟管犯人似得看的严严实实,我也就只能趁着天黑的时候,偷摸溜出来。再说了……花儿草儿什么的,哪里不都有啊,我又不是没见过,才、才不稀罕看呢……”

        “哦?!这样算来,八成这稀罕的玩意儿,约摸应该就是我了?嗯——想看便看个够吧,无妨、无妨。”

        ……

        “唔——”喉咙收紧,发出断续轻吟,梓叶倏忽睁眼,脑中撕扯搅刺般的痛意一袭而过,浓郁梅香刺入鼻息,仅在融雪之间,胸膛里的这颗心,宛为锐物掏擗,空空荡荡,无依无靠。

        万籁俱寂,耳边是起伏不安的呼吸。

        寒风寂寥,刮疼眼瞳,梓叶本能揉了揉,头晕目眩接踵而来,眼皮沉重,卷睫开阖之际,光与景忽明忽暗,恍惚中看见慕邵衣缓步擦身而过,浅笑一容。怔怔伫立原地,梓叶原想要跟上,却生而一番犹疑踌躇,迟迟没有了动静。

        慌悸、寒意,无能为力……疼痛过后,那一霎心湖舀起的往事,她,竟再也记不起。逝水流沙,越是紧握越是落空,任凭如何努力,那个生命里镂骨铭心的人,好像已然抽身离去,甚至在故人仅存的回忆里,都不愿停留。

        心中洞穿的空缺,怎样都填补不满

        “小梓叶……桃花……极寒之地……唔——”梓叶低低自语,试图再而记起方才所想之事,却不料痛意翻复侵袭,犹如百虫撕咬、千锥凿蚀,较之前次更剧更甚。数指揉按着前额,眼眶噙着点点泪花,梓叶紧咬下唇,一时焦思不展,面色变得愈加凝重:“忘乎前尘,蚕食往思……她费心筹谋,到底意欲何为……”

        不错,这看似平静恬宁的梦境,究竟深藏了几多暗流、几多汹涌?

        白霜铺地,梅雪交飞,慕邵衣颀长的身影模糊渐远,丝丝恐惧漫过心头,无可名状。眼下暂时也无法可解,事态从何发展,唯有且行且看,梓叶犹豫着续步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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