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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013章:闻莺之歌


“闻莺!”梓叶不禁脱口。

        流溢弥漫的腾辉冲破了浓重的黑暗,那鸟儿仿佛是从艳阳里穿过,每一根羽毛都沾染上了通莹的光华。扑扇着羽翼急刹在半空,圆滚的眼睛含着些微懵懂与讶异,爪子生硬地一收一放——飞溜得好好的,被人忽然叫住,估摸没缓过神来。

        慌张张啄了啄后颈处的耳羽,大抵害怕没拾掇干净见不得生人,可刚啄到一半,闻莺抽抖着回头瞥看,惊呼起来:“啊?!你们在这儿,可让我一通好找!诶——我为什么会说‘你们’?!一、二……不对吧,我明明记得只有一个啊?!那让我留下谁合适?”

        这声音意外地甜净软润,宛如新春时抽发的嫩枝细草,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将它同一只周身不过半拳大小的雀鸟联系在一起。

        “咦——等等!你刚才喊我什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张合两下翅膀,将信将疑往梓叶肩角外挪泛挪泛身子,东西左右瞅了又瞅,方才定下心来——是谁呀?不认识!

        七斤粉调三斤糊、十尺布裁半件裳,这闻莺的脑子似乎真有点欠灵光。

        莫名被盯梢着一阵打量,即便对方是一只鸟,也多少总觉得不甚自在,梓叶微微后退半步,正欲追问谷米的下落,却为澹台长至掣肘拦阻。剪水似的修眸微微翕动,光晕反影出削秀有致的侧颜,左右言他、引船就岸,移步闻莺周近,澹台长至反问道:“我与她,到底留下那一个合适,你可记得清楚?”

        前脚说完后脚忘,偏偏眼前人重咎既往,闻莺这闷气自然不打一处来,刷腾着左翅干着急,边埋怨边琢磨:“还说呢!都被你们搅合乱了,没来没由干嘛打断我!芸筝刚才说什么了到底……”

        敛容垂目,一纫游丝划过脑际,静影沉璧波不兴,澹台长至未作声色,熟络似得随口再探:“芸筝,她现在何处?”

        “她当然在……”水到渠未成,功亏一篑时,偏偏一个当头醍醐灌顶,小灵精恍然大悟道:“诶——你、你、你套我话呢,我才不要上当!这个人看着一点都不面善,就把你带走好了!”

        言语之间,假意噙着几分事无关己的懒散意味,澹台长至继而道:“闻莺啊闻莺,说起来你这小雀儿也算沾得仙缘,如今怎么沦落到与妖邪朋比为奸、沆瀣一气的地步,甚至还做下了杀人如藨的勾当。试问你有何颜面,以对噎鸣上神?”

        “主人——!闻莺好想他……哼!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芸筝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知恩图报’的道理我可一直记着呢!”扭摆两下尾羽,失失落落,闻莺正准备就近找个根桠落脚,可曾想刚才靠近便惊动一阵电光,“噼啪、噼啪”,哀鸣随即响起:“呜啾——疼……”

        “担——心……”善意良劝还不及撂到嘴边,莽撞冒失的鸟儿便已一脑袋撞了上去,梓叶双眉微蹙,声音渐弱。

        侧首与梓叶相视一眼,澹台长至慢缓摇头,以示闻莺应该并无大碍,复而道:“那好,闻莺,这便予你一次机会自辩清白。”

        说风就是雨,惊涛就起浪,骨子里“牵鼻随人”的性子使然,估摸着连疼都忘了。扯过一边翅膀抚了抚脑后,闻莺怯怯自悲道:“芸筝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闻莺生来笨手笨脚,什么都忙帮不了她,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能搞砸了!芸筝她等了那么久,好容易——不对,你怎么又在套我的话!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大骗子,嘶——呜啾……”

        半边晴照半边阴,想从这小鬼口中问出点内里名堂,还真得消耗点精力神思。

        若非早已探出闻莺是为人蒙蔽,加之性情道听耳食,一切诚有可原。如则,这般景况危殆之下,谁曾有分毫意兴盎然,于行词片语间周旋百般?似也失了些耐心,澹台长至质问道:“陷落槛阱,何来的闲情逸致与你欺昧玩笑,昨夜延陵城郊陶石窟内,数十青壮全部死于非命。我们之所以怀疑到此,也并非全无根据,我且问你,芸筝她——可原是一株红梅不假?”

        清灵的眼中划过一星讶异,短喙愣怔半张,迟迟合拢不上,扑飞着扑飞着乘空转个圈,背过身犯起了嘀咕——诶?!他怎么知道芸筝的事呀?难不成他们真的和芸筝认识?不可能吧……

        吃了称砣认死理,四下左近飘游着视线,两腮鼓包,闻莺斩钉截铁般闪烁其词道:“不、不是——”

        面露隐约怫然,闻莺生而念旧多情,倒也似乎并非全无治它的办法,澹台长至顺由话头,道:“‘讹言谎语’,‘轻贱人命’,这些‘道理’,莫非也是噎鸣上神曾经所教?”

        “哎呀——你说谁都可以,就是不准说主人的坏话!好嘛、好嘛,我承认,你……猜对了。”每每提及噎鸣上神,就仿佛被针尖戳中了痛处,悔之晚矣大抵即是闻莺不愿提及的旧事。拧不过澹台长至连番“盘问”,终于缴械投降、败下阵来,闻莺甩展两下翅膀,像个冥顽固执的孩子。

        毕竟无辜,何必故意多与它为难,澹台长至直入正题,问道:“方才将林边小风狸掳走的,可是你?”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那个叽里呱啦自称是‘南海一霸’,还糊里糊涂叨叨念着过会儿来找我玩的谷米吧?不是我……是芸筝把他带走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带走谷米究竟要干嘛。芸筝只嘱咐我,一旦你们进入林中,就开启霜缭之阵……”许是确有些害怕了,心中一时慌乱难舒,闻莺怯声再三发问:“那个……我随口问问啊,真的……死了好多人吗?”

        点头示意,一刹明瞳黯淡,梓叶过步靠近闻莺身边,阐情述理,希望以此能够说服这只倔强的鸟儿:“人命关天,以此唬弄玩笑,又有何益?闻莺,谷米是我弟弟,我实在挂忧他的安危,不知你可否就此解开结阵,容我们过去?”

        “这样啊……”徘徊在一半恩情、一半道义之间,总难免顾后瞻前、束手束脚,爪趾抓拢着缩回腹下,闻莺犹豫着喃喃自语,越发觉得梓叶面熟:“诶——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就来过这里?”

        关乎芸筝之事,闻莺当多少知情,如能自其处探寻一二,便或许可以避实击虚、事半功倍。澹台长至解劝道:“若你不愿芸筝泥足深陷,即刻罢手回头,并将据理因由倾尽相告,或许尚有转寰的余地。”

        “我……好吧!”心结渐消,悬空扑飞半天也有点乏了,见梓叶一眉温善,闻莺本想借个肩膀落脚,而后一五一十将全情慢慢道来。

        却不料,枯木发荣于转瞬之际,原已被引雷诀层层紧缚的盘根错桠,竟倏然扭卷拧转着自罅隙破刺而出,三道厉风刃开沉墨幽夜,径直贯穿过那围笼在金色光晕之中的娇小身躯,一时荧华四溅,夹杂着滚烫的鲜血倾洒,耐不住突袭而来的巨大痛楚,闻莺凄鸣一声:“唔——!呜啾、啾……”

        卒极之事,骤不及防。回腕之间长杖再复召出,旋臂反挑,利劲过处曼根作粉、霜花迸绽,近乎同时,“嗤——”地一声,萧凛剑锋也已挥斩而至。但见闻莺的身子急速下坠,梓叶单手承托,惊呼道:“闻莺——!”

        “可恨!”节齿咬牙,澹台长至面带艴然,不难推断定是芸筝从中为诡,雕心雁爪、天良丧尽,竟会毒辣发狠至如此境地。

        “啾……好疼……是芸筝……”周身华彩金辉渐渐消弭殆尽,绒滑的羽毛浸染在浓淤的血水里,几乎失了原本的颜色。双翅紧贴着身体两侧,原本清亮的眼珠,敷上了一层晦暗的虹膜,气若烟丝,枕着梓叶的手心,闻莺孱弱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啊……难道是因为……闻莺又把事情搞砸了……”

        “闻莺……”轻抚过圆软的小脑袋,感觉到逐而褪散的温热,灵力源源不绝顺由指腹注入闻莺体内,梓叶轻声唤着它的名字,不觉悲从中来:“长至,该怎么办?”

        阖目浅叹,作默无声,澹台长至缓缓摇首,一切自明。

        “你们别费心救我了……你的手暖暖的,和主人的手一样……我……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到主人身边……”艰难地揪扯起喉嗓,一抽一噎,越近大渐弥留之时,往事里沉淀的浮光片影总会漫涌心头,枕着梓叶的掌心,感觉到些微冰凉,余光瞥见那银质护指,再而转眸看着澹台长至,闻莺喃喃道:“我好像……从哪儿听过你的故事……”

        泪水总在不经意盈满眼眶,闻莺的出现,让记忆里太多相似的人和事渐渐清晰。除却渗入指缝那湿黏的血液,手间已然感受不到太多的重量,流逝的生命即将换来追悔伤悲,梓叶如故唤着它的名字:“闻莺……”

        “呜啾——”用尽残留的气力,闻莺挣扎着自颈胛叼出一片翎羽,衔在口中,而后振翅腾空、盘旋不息,辉彩凝成了回圆的轨迹:“结界我已经解开了,你们快走吧……闻莺困了,睡醒了之后……也许我就能回到主人身边了……”

        这声音依旧清甜如水,却似乎再没了先前的天真与烂漫,无数金色星羽尽空落下,挑破开泼墨般沉重的黑暗,透过每一道孔隙,原本密固错节的罗网开始松动、萎败,直至瓦解冰消、原貌复归——

        华月初上梧桐林。

        翎羽正落手心,五指渐次合拢,梓叶黯然垂目。一切光芒终于褪尽,寂静安谧重回眼底,模糊了视线,那悠扬的歌声却再度响起,时而静默浅唱,勾勒一处幽夜如水冰凉;时而婉转低吟,寄托一展忧伤似花零落;时而凄索和声,映照一帘别离开若草荣枯。这歌声中的旧事前尘,记取了多少愁情。

        “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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