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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004章:隐流暗藏


视线中,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道窘迫的背影越发浅淡,终于消融在重浓的夜色里。暂而浅舒一气,倏然惦念起身后的小谷米,若适下一时逞能,伤了他要如何是好?——搁浅心思,不由扯了扯肩上的包袱,澹台长至侧耳细听。

        隐约感到响动,谷米惊得一屁股坐起,将脸蛋近贴在他长至哥哥脊背,再用爪子挠挠着回应,澹台长至方才稍许心安。过步走到卖杂货的小贩摊前,澹台长至躬身一拜,说道:“小哥,多有惊扰了,今时之祸过错在我,那只瓷碗价值几何,理应由我赔偿。”

        正忙着蹲身收拾满地的残片,忽得听闻此言,贩儿小哥仰头观望,连连摆手道:“少侠万万不用如此。从来那佟老爷为富不仁,欺压我们惯了,今天难得您替我们小老百姓出了一口气,怎么能让您破费?若真是那样,反而折煞小的了。”

        “这……恐怕不妥。”语调迟缓,澹台长至面露难色。

        抻了抻腰板,小贩哥直起身子,且将碎瓷片往铺位边角里一抛,抖落抖落手,偷瞄着环顾近旁,侧肩附耳过来,压低嗓门对澹台长至说:“少侠,您放心。其实啊,东西不值几个钱,碎了就碎了,全当破点小财讨个‘岁岁平安’的兆头,能有多大事儿?”精细不过手艺人,精明不过生意人,市井行贾天生熟络,迎来送往端的就是这一碗饭。

        眼瞳略转,微微颔首示意,澹台长至再而拱手致谢:“那……多谢了。”

        “诶——何来那些个客套,我这摊面所有的东西,您瞧中意了啥物件,尽管拿去就是。”商贩小哥很是热情,拿起先前那锦盒,硬生往澹台长至的手里塞。

        点步后撤,澹台长至推辞道:“小哥不必客气。”

        “也好、也好。”露出一抹憨羞的笑,杂货小贩歪脖挠头,恰时赶巧又有新主顾上门,小哥道瞥看一眼,转首再道:“少侠您慢看,我这……且去招呼招呼,有事您千万吱声!”

        澹台长至承应,同样回以浅笑,眼帘缓缓低垂之间,思绪徜徉:那只鎏金瓷碗虽非名贵,但不论形品、胎体、施彩,也均属上乘,若然让店家无端蒙损,实在良心有愧。依当下情境,身后那小家伙想要精挑细选一番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只得暂时随意挑选一物,先称称孩子心意,待今后另作计较。

        忖度到此,目光平扫而过,直落摊面左下方,澹台长至遂自伸手拾取一块通体晶蓝的卵石,即刻又从袖内取出五十文钱,撂放于空处,道:“小哥,这物件我便向您买下了,告辞。”

        话风未散、人踪已去。贩儿小哥闻声回神,粗粗往货摊面上略看一眼,正欲往前追赶,怎知澹台长至早就行出了数丈开外,守着铺位没敢走远,杂货小哥不由引颈踮脚,大声呼喊道:少侠,那一块压角的石头哪里需要这么多银钱,您留步,唉——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

        步履匆遽,穿街过巷,借由垣墙遮挡,澹台长至顺势拐入里弄一方僻静之处,侧身回望,确信无人之后,方稍稍安心。

        低首看向左肩,澹台长至面带冁然,解开系在前胸的绳扣,极轻极慢地蹲伏下身,将包袱平摊开来,放置地上,边低声唤道:“谷米。”

        “扑唧、扑唧”,黑暗中,布料摩擦的声音尤为凸显。全然不似寻日里“擂鼓敲锣”的动静,眼底下这包袱里头“蜎飞蠕动”,且迟迟不敢露面的,可还是小谷米么?探出一双清灵灵、水汪汪的眼睛,悄悄往外张望,心虚小鬼支支吾吾咕哝了半天,愣不肯出来。

        “谷米,你可还好?是否……受伤了?”澹台长至关切问道。

        偷偷往外挪了挪身子,递出一边小爪子轻搭在他长至哥哥的手上,谷米小心翼翼道:“长至哥哥,谷米没事……就是、就是我……”

        “怎么——?”猜知谷米心里害怕,却又忍不住想同他玩笑,澹台长至有意抬升了语调,“踟蹰”之间,欲将手抽回。

        “长至哥哥,谷米是不是闯祸了?!呜呜——谷米,再也……再也不敢了。”犹抱琵琶半遮面,扯块布头掩住脸,到底藏也藏不住几时。谷米紧张兮兮地拽着澹台长至的手不肯松开,怯生钻出茸软的小脸,松松垮垮的包袱布耷拉在半边脑袋上,戴帽披衫的模样,惹人垂爱。

        “既然已有自知之明,你我缘尽于此,不如……你自行离开罢。往后山高水长,各不相干。”澹台长至微眯双眼,偏转目光,“肃然”说道。

        “不要嘛!谷米不要嘛……长至哥哥,谷米不要离开你!”听君一席话,担惊又受怕,“窸窸窣窣——”,谷米匆忙从包袱中折腾出来,两边爪子扑挠着紧紧攀上他长至哥哥的肘腕,左右挪动短腿短胳膊,直往澹台长至衣襟口钻。

        唇角微扬,小家伙一尺一寸地进,澹台长至一尺一寸地将他往回赶,和颜悦色道:“那‘不要’,就‘不要’罢,你好生记住长至哥哥叮嘱的话,不可再忘记了。”

        “我一定一定会乖乖的,不会再犯了。”原本想着再挣扎一番,可谁知没了气力,谷米边答应着,边“呲溜溜”往下滑,正无意落到澹台长至袖口处时,隐约浅蓝色的光芒,立马引燃了孩子家家的注意。

        眨眨眼睛,好奇地往里察探,随即谷米欢快的叫声乍响耳畔:“啊——!真的好漂亮啊!”还没尽兴,谷米立刻意识到不对,赶忙用小肉爪捂住了嘴,只是这么一来,摔跤吃土想必定是难以避免了。

        ——“啪叽!”

        幸得澹台长至及时“搭救”,谷米正落手怀,莫不然再摔一次,小东西恐怕真要落下毛病。为了心头好,啥都不计较,翻个身,坐都没坐稳,谷米当即再复撩开澹台长至衣袖,细细端详起那块泛着荧蓝色光芒的石头。

        一手取出卵石,置于掌心,凑近了放到谷米跟前,澹台长至问道:“不喜欢么?”

        “喜欢,当然喜欢啊!长至哥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刚才想要的就是这块石头?”幽蓝色的光晕染亮了四周的清黑,谷米张开双手,想要一把抱住石头,只可惜这幅风狸的身子,力量太弱、手脚太短,挣扎两下没起来,不得不改用对石头贴面相拥的方式。

        “并不知晓。”眉宇微蹙,瞳光游离他方,澹台长至摇首作答。看似毫无挂心,但或多少总还是有些宽慰,若能让谷米忻悦满意,自是最好的结果。

        摆出一幅不肯置信的神情,谷米犹疑地转过头,紧盯着他长至哥哥看,使坏问道:“长至哥哥,不会是你自己也喜欢这块石头吧?!难道……其实你也和谷米一样,最爱最爱这些古古怪怪的小东西?对不对!”

        “胡、胡闹!”羞赧之色闪飘而过,方才,或许、可能……是有那么一些思量。澹台长至旋落眼幕,将小谷米重新安安稳稳地放回包袱上,道:“时辰不早,客邸就在拐角处,小东西你便独自留在此处慢慢赏玩,澹台长至告辞。”

        “呼呼——被我说中了还不乐意,回回就这样恐吓我……”谷米吐吐舌头,一阵嘀嘀咕咕,兀自撩起包袱的布边,蜷身钻了进去。没等片刻,谷米又着急忙活,摸摸索索伸出脑袋,道:“对了、对了,长至哥哥,你记得帮我把石头也放进包袱里,这样谷米就不怕黑了。”

        微微颔首,勾起一抹笑意,澹台长至如是照做,稍作收整后,起身继续往前行去。

        素月静然悬于天穹,一缕情怀亘古未变,银辉散漫尘世间的每一处角落,温和不争、如水浸润。无意拂过的清香,涌入鼻息,轻和着夏虫将亡时不知休的鸣啭。风过,木牖吱呀作响,吹倒了立在墙角的残破竹篾篓,摇摇晃晃。

        一半光影,仿佛两重天地,“趵跶、趵跶”的声响回荡,平稳而富有节律。渐渐、渐渐,直到脚步声渐渐湮没在一片噪杂如沸、熙来攘往之中。沉寂后接踵相至的光明,格外显得珍贵,客栈外昏黄的灯花,照亮了沿街热闹的景致。

        四副隔扇雕花门向内而开,一角锦红蔓草卷纹红毯延伸向远,放眼客栈之内,方桌椅凳引绳棋布、凭栏客阶张设雅致,人影络绎,觥筹交换、碗箸横斜之间,二三搭肩畅谈、四五对桌成饮,好不热闹。已是昏定时分,小城内最为繁华渲染之处,一瞥即而尽知无疑。

        澹台长至观留片刻,正欲起步进入,尚未及迈过门槛,店小二赶巧头回,掬满脸笑意盈盈,且将抹布往右肩一抛,立时迎了上来,恭敬地招呼道:“客官,有请、有请,快里边请!您独身一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一间客房,有劳了。”澹台长至敬声回道。

        “好嘞!小的知道了,您随我来。”热忱答应着,店伙计急忙往前小跑两步,弓腰指向掌柜所处,领路开道在前。

        一路绕过客栈大堂西北隅,澹台长至不禁四下环顾,放缓步履,慎之又慎。只因厅内人流甚多,难免摩擦磕碰,若然稍许松懈,再惹出何等意外,那今夜就注定要同谷米“露宿街头”了。

        识得善恶、知得冷热,跑堂伙计不时回头,赔笑道:“公子您当心,万一有何闪失,可就是小的的责任了。”澹台长至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转过木梯下方的连排的酒架后方,就来到了客栈柜台跟前。有位鬓角略染白霜,身着深色暗纹缎衣的掌柜,正低头看账,口中念念有词之余,一手拨打着算盘,一手捻翻账册。

        “掌柜的!我说掌柜的!这位公子要一间客房。”前倾着上身,往柜面里头偷望一眼,店小二不住提了提声。

        “嘶——叫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这耳朵还清灵着呢!”还多亏了小二哥这么一叫唤,掌柜的方堪堪回过神来,忙将手边账册一合,致歉道:“这位公子见谅,您看我这忙得……唉——怠慢了、怠慢了。”

        澹台长至欠身施礼,道:“掌柜的不必多礼,今夜打扰了。”

        “公子您说的哪里话,笑颜迎来送往,只求宾至如归,那是我们这行当人的本分。”掌柜的摆摆手,不觉抚了抚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子,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又低头翻了几页录本,点划两下之后,道:“这也不必再多与公子客套,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正好二层左廊,还剩下最后一间客房。”

        “好,有劳掌柜的打点。”澹台长至道。

        客栈掌柜朝店小二挥了挥手,待其挨近了,掌柜反复叮嘱起来:“福生,还不快些带这位客官上楼,千万好生招呼着,可听清了!”

        忙使劲点了点头,这位名唤作福生的跑堂回击,连连称是道:“得嘞!掌柜的,您放一百个心,福生一定把这位公子伺候的妥妥贴贴的。”

        “别在这给我耍嘴片子,去、去。”店小二讨打,掌柜的飞一个白眼,冷不住数落两句。

        挚情出自寻常间,这磕牙拌嘴看似普通,温馨切意早已静默流淌……骤然挑动心绪起伏,澹台长至唇线微扬,眸中却漾起一星难掩的失落。

        福生扯了扯肩上的白抹布,道:“公子您别见怪,我家掌柜的他就是这样的。您这边走,我这就带您上楼。”

        敛思回神,澹台长至由福生引着,折返回木梯所在的位置,一步一步朝着二楼客房走去。“梆吱、梆吱——”,每一落脚,木梯随之轻轻作响。

        话说这福生倒也真是热情,一面走一面熟络地与澹台长至闲聊起来:“听公子口音,就知道公子不是本地人,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可是辛苦万分呐。公子您可能不知,我们这昌荣客栈,可算是延陵城中最大的客栈了,每日来往商贾游旅众多,很是热闹。我一见公子便猜公子是喜静之人,您别怕这闹腾,我向你保证,肯定让您住的舒舒服服的!”

        面对这般热情的店小二,原本不太擅于言辞的澹台长至,显然颇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一一点头,权作回应。

        当二人行至房门口时,福生俯下身子,开了门锁,随后小蹬两步,先行进到屋中,抹了抹桌案和椅凳,笑着说道:“公子您坐,这即是您的房间了。饭菜厨房里都准备着,一会我就给您端上来”

        “费心了。”澹台长至解下包袱,双手一托一承,轻缓将包袱置于桌面。

        “公子您不必客气,应该的,应该的。”福生客套着答道。按照常理,话到了此处,店小二理应退出房门才对,可这个福生非但没走,反是回头四下里打量了几眼,掩了笑容、变了脸色,鬼鬼祟祟走近澹台长至近旁,再道:“公子,莫说我没好意提醒。这些日子,山道外可不太平,您要是没事,这夜里可千万别出去。”

        眉宇微蹙,澹台长至旋即回答:“多谢小哥好意,我记下了。”

        澹台长至一下掐灭了话茬,也就瞬间浇灭了福生继续往下说叨的兴致。颇为识趣地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福生撤步退身到了门后,说道:“那……那好,小的这也该退下了。公子您好好休息,不打扰了。”

        目送小二离开,澹台长至心中难免思忖:适才福生正欲夸谈怪事,着意打断,皆因这市坊之间的传闻多半添枝加叶,不听也罢。然则,都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恐怕这所谓“不太平”之事,可能确有其然。今日午后途径凤凰山时,依稀可见西边山内,有隐隐妖煞腾溢而出。怪只怪修业不甚精进,不善观象之术,难以明察。好在万幸捎上了谷米,万一真把他独自留下,现在恐怕要追悔莫及。

        蓦然想起被遗忘了许久的小谷米,澹台长至捏了捏眉心,忙解开包袱,却发现——小东西,早已经饿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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