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审判
一听到“藕沙洲”三个字，叶梅哪里还坐得住，丢下笔就跟着田思思跑出去。
跑出一段，又想起一事，忙叫田思思去邮电局办，自己先赶去现场。
还没走到村口，就远远瞧见一群人，乌泱泱的一片。人头攒动，声音吵得听不清，只觉群情激愤。
她快步走了上去，使劲拨开人群往前挤，好容易挤到前面，果然瞧见文复歌站在中间，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绳子的一头还牵在周茂盛手里。
一见此情景，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不管他是谁，这难道是对待人的做法吗？
正要往前冲，忽然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摁在她肩膀上，扭头一看，竟然是哥哥叶杨。
他手里拎着一网兜的罐头，显然是去找文复歌时已经乱了起来，于是一路跟过来的。
叶杨低声叮嘱道：“别忘了你答应我和你嫂嫂的。”
“可……”
“我不会叫这姓周的为难他的。”叶杨手上使劲，“相信我。”
叶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文复歌。
虽然被捆着双手，可他神情淡漠，似乎周围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关系，那些个激愤的情绪半点儿也影响不到他。
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祗，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俯身在泥胎木偶上，平静地看着他在人间的遭遇。
他身旁一左一右地站着藕沙洲管事儿的徐主任，和上一次在县医院遇见的周茂盛。
他俩身后还各站着一帮人，手里还拿着家伙，眼见着就要吵得打起来。
周茂盛态度嚣张：“徐主任，你就给句痛快话，杀人要不要偿命！”
“死了吗就嚷嚷杀人偿命？”
“就是！你说是文老师就是文老师了？”
“我侄子亲口说的，那还有假！”
“哟，亲口说的，那我还亲口说你侄子是流氓呢，我们可都见过他调戏女同志的。”
“他怎样关你们屁事！这姓文的砍人板上钉钉，我今天就得要个公道！”
“你们要是包庇这砍人的□□分子，你们都是□□！”
…………
叶梅听明白了。
原来昨晚那小混混里，有一个是周茂盛的侄子周志尧。
这周志尧是村里有名的“闲人”。
早年当工人时被机器轧断了两根手指，赔了笔钱，每次没钱了，就去厂子门口闹事，厂领导息事宁人，给了他一份看仓库的闲职。
可他也不去上班，就住在叔叔家，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周茂盛没有儿子，把这大侄子当亲儿子一样疼。
见他被砍伤了腿，心疼得要命，问出文复歌名字后，立即纠合了一帮人去牛棚揪人。要不是有人拦着，文复歌只怕已经吃了一顿好打了。
徐主任新官上任，还是息事宁人为主，劝和道：“老乡，我说句公道话……”
周茂盛一扬手：“你能说什么公道话？原先小胡主任那才叫公道话，你就会帮这群□□说话，你是个‘保’字号！”
“周茂盛！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边上的许队长听不下去了。
周茂盛一跺脚：“反正今天不把这姓文的给办了，我这话可就这么说了！”
叶杨立即喝道：“办什么办？咱们这儿可不兴动私刑。”
周茂盛上回欠叶家的钱还有些没还，却丝毫没有遇上债主的气短：“他一个□□分子，对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犯罪，咱们就要对他专政，就要革他们的命！”
“他犯什么罪了？”一老乡道。
“得罪他周茂盛就是犯罪了呗。”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这话其实说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
海丰这边的斗争气息一向不太浓，下头的老乡文复歌平日里不言语，干活不惜力气，长得也俊秀，很多老乡心里对他的印象并不坏，像是叶杨这样明理的年轻人，有时候看他辛苦，还会要他去家里喝几口水。
反倒是周茂盛在村里势力不小，虽是缺粮户，却总干些强借不还的事，把“先吃自己粮，后吃国家粮”的规定抛到脑后，一直是村里一霸，许多人都瞧着他们不太顺眼。
若非如此，一开始也不会有许多老乡自发站在他那边，不叫周茂盛将人给捆走。
一人帮着文复歌说话：“就算是□□分子，你□□他都是要讲一二三四的，哪儿有这么红口白牙地就要拉人去办的？”
周茂盛黑红的脸上拧出一个笑来：“要证据是不是？我有！”
他一挥手，后头跟着一人，端着一把镰刀出来。
叶梅心中一凛：那不正是昨晚文复歌用的？
那人把镰刀一举，乡下苍蝇虫子不少，不一会儿就飞来几只围着镰刀转。
周茂盛得意道：“大家应该都听过包青天的故事吧？镰刀上沾了血，苍蝇可要叮呢！这镰刀就是从他床底下搜出来的，最近大家伙儿都在秋收，谁没事儿的刃上沾血？”
老乡们一见，纷纷议论起来。
“呀，这上头真有过血哩！”
“难道这老文真的砍了人？”
“看不出来啊，老文这么斯斯文文的一人……”
“要我说，周志尧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欺负人家欺负得狠了，被砍了一刀……”
“再不是好人，也不能砍人啊！这怪不得说是□□分子呢——果然是咱们人民群众的敌人！”
…………
徐主任也是脸色一变：“老文，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复歌看了一眼周茂盛，又扫视了一圈众人。
他的目光像是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那双冷峻的灰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安静下来。
忽然间，他看见了挤在人群里的叶梅，目光顿了顿，又迅速移到周茂盛身上。
那一瞬的目光里有太多东西，错愕，宽慰，警告。
叶梅的心中生起许多说不出的情绪，全都热热地涌在胸口，却被那眼神里明确的警告意味给封死了。
好像有一个巨大的休止符落在她身上，把她所有能发出声音都封住了。
他为什么叫我不说话？难道他有什么办法脱身？叶梅心中又踌躇起来。
然后，他看着周茂盛：“回去问问你侄子，他该死。”
世人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个人在朦胧间，听见了天上的神仙，或冥冥中的神明跟他说话，叫他如何如何，他照做后，又有一番奇遇。
然而这样的故事里有个根本的问题：谁也不知道，神明说话到底是个什么声音，偏偏又深信不疑。
此时听他如此说，各人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样的故事，涌起这样的念头：神仙说的话哪儿有错的？定是周志尧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甚至是气势汹汹的周茂盛，都不由得愣了愣。
他顿了顿，又大声叫起来：“……他都承认了！徐主任，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本想叫他解释清楚，可他这话一说更糟糕了。
徐主任埋怨地看了一眼文复歌：“老文，他侄子到底干了啥？咋就该死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文复歌却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平静道：“徐主任，人确实是我砍的，但我的问题不是你这里能处理的，带上他，还有他那侄子，去找你上一级报告，上面要怎么处理我都认。”
不，我不认！叶梅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她使劲地拽了拽叶杨的衣服，示意他开口说话。
叶杨点了点头，但仍旧皱着眉头，观察着场上的情况。
文复歌这话正说到徐主任心里去。
这文复歌是上头有特别交代的，要是真死在这里或者有个别的什么三长两短你，“影响太坏”，他可要遭殃。
现在不像早几年，离奇死了的人多，今年更是有不少他们这样的人平反，他是千万不想惹祸上身的。
文复歌这个主意，倒是不赖。
直接报上去，既不敷衍，也跟他这个小主任没什么关系了。
没想到那周茂盛却一口回绝。
“不行！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的把戏？这个主任叫我去见那个主任，这个干事推我去另个干事，谁有那闲功夫跟他折腾？”
许队长看不下去了：“那你想怎样？”
“乡下人不搞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他砍我侄子一条腿，我也砍他一条腿。”
许队长火了：“荒唐！你以为是旧社会啊？还搞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套？”
“我就知道你们都包庇他！你们都是保字号！”
徐主任怕“保”字号的指控，可许队长根正苗红，压根就不怕。
他脸一沉：“周茂盛，话不能随便说，老文这人来这儿几年，都跟咱们一起干活儿，我心里也有数。你侄子呢，大家也不陌生，这里头到底有个什么关窍，咱们心里都清楚，还是别把事情搞得太大，你说是不是？”
他能在红星当了这么久的生产队长，也有几把刷子，一句话就把周茂盛给拿捏住了。
徐主任初来乍到，不知道情况，他可是心里有数。八成就是周志尧和人家起了争，说不定还是干什么坏事儿时被人家发现了。
周茂盛嘴上喊着要砍腿，可若真叫他动刀，也是不敢的。
更别提，出来前，他侄子千叮咛万嘱咐，把那姓文的悄悄拖出来好好打一顿，最后扔田里完事儿就行，万万不能闹大，更不能闹到上头去。
虽然怎么问都不肯说，但各种原因，周茂盛心里也有数。
自己这个侄子平日里也是有些提不起来的事，闹到上头去，说不定更糟。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许队长这话，才是好好谈的态度。”
“少来这套，这事儿你到底想怎么办，大伙儿都在这儿，你说出来听听。”
“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简单。”周茂盛昂起下巴，“我侄子腿被砍了，这几天自留地的活儿没人干了，家里几个人要吃饭呢……”
这简单，不等许队长说话，徐主任都能替他做主：“老文，那你去帮他们家把地里活干了。”
文复歌竟然点了点头。
叶梅心头火起：那小混混平日里自家的田地都懒得理，竟敢拿此事出来说项？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去替他家干活！
“还有，我侄子现在腿脚不好，要是有个什么端屎端尿的，你得服侍他，等他好了才能走。”
“你做梦！”
她忍不住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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