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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平康里


画中人脸庞苍白,褚裙青青,粉身的披肩,只是那脸庞比梦中的更清晰而已,如月光般皎洁的面庞,修长的眉毛,粉红的小嘴,我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预感——她是我的母亲?其实每次她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都想称她为母亲。

        我颤声问外婆:“她是谁?”

        外婆悲伤地说,“你娘亲,虹影!”

        “虹影?娘亲?”我知道,我的母亲叫崔虹影,当初长安浮浪子弟口中的第一美女。

        我先是惊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然后突然愤怒地大叫:“为什么今日才,才告诉我!”

        “咳咳,原谅外婆的自私,我希望你早日忘记她。”外婆声音低沉,眼里是无边的悲伤。

        我挤出一点微笑:“外婆,放心!我没事儿的,我不会为一个死了十六年的人难受的。”

        外婆摸了摸我的头:“我的青青长大了,会安慰外婆了!”

        “您可以给我多讲讲我娘亲与阿爹的事吗?我只是好奇,不会难受的。”

        犹豫了片刻,外婆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毕竟你也十六了。”

        在外婆低沉的叙述中,娘亲与阿爹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渐渐明朗起来。我知道,外婆的语言构建起来的故事并非完全可靠,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

        听说,母亲从小便生得乖巧可爱,论起诗才,她的两个哥哥我的两个舅舅,远远不及,六岁时,便创作了一首长安纸贵的《咏柳》诗,后来被高僧相中,收作棋徒,十岁时,棋艺便长安无敌了,连当朝棋圣房玄龄都难分伯仲。

        十二岁时,家中的门槛便被媒婆给踩烂了,但懂事乖巧的她,在这件事上却非常执着,外婆为她相中了多少王公贵族少年英杰,她都不放在心上,一定要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在她十六岁那年,连哄带吓地逼着外公外婆为她举办了挑婿大会。比试的内容由着她,对应征者自由问答。

        挑婿的地点定在曲江池畔的曲江亭,应征者人数众多,都堵绝了整条曲江大道。一直过去了三天,母亲都没遇到中意的郎君,第四天时,一个白衣相公出现了,宽大白袍,腰饰宝剑,手中一柄折扇,他一出现,原本嘈杂的场子都安静了下去,母亲也迟疑了片刻,然后便匆匆向白衣相公走近,哽咽着说:“你怎么才来?”

        那白衣相公低下头,歉疚地说:“路上有事耽搁了!”

        母亲听他这样说,接下来的话就更令人莫名其妙了:“什么事?”

        “我的勇气丢了!”白衣相公歉疚地说。

        “感谢佛爷,到底还是来了!”

        第三天,母亲便与这白衣相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朱雀大街的齐云楼,整个儿被崔家包了场,大宴宾客三天。结婚之后,娘亲与白衣相公恩爱非常,不幸的是,三天后,白衣相公便暴毙而亡。十个月后,母亲便生下了我,生下我时,母亲便因难产而死去。

        多么苍凉又浪漫的故事!一个富家千金,历经千辛,终于遇到命定的人,然后,他们纷纷如花凋零,在最美的时候,留下永恒的唏嘘。如果他们长相厮守下去,结局必定会跑偏,必定随着时代大流或三妻四妾或红杏出墙,一切美妙便会败给了时间。

        我说不上是伤悲还是什么其它的情感,总之,这种情感,淡淡的,若有若无。

        “青竹,我不伤心,你也不许伤心!”外婆眼里的雾气很重,随时都会打湿眼框。

        我沉静,不说话。

        “外婆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上元夜的事。”

        我依然不说话,我心里担忧着,是不是我跟环儿的密谋被发现了?

        “当着你二舅妈的面,我不愿提这事,省得她又拿话气你。她也是少不更事,人不恶,你可别恨她。”

        我乖巧地点点头,不是说我密谋的事就好。

        “你都十六了,如果还向往年一样无所顾忌,到处疯闯,还有哪家公子敢要你啊!”

        我依然乖巧地笑着。去看下花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人家太爱小提大作了。

        外婆又给我讲了一大通典故,一直到中午时分,才打了个哈欠,放我离去。

        ……

        入夜时分,整个崔府都沉睡下去,跌入梦境。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崔府的上空。

        崔府即是我外公家的府邸,就坐落于长安大街上。记得以崔府为中心,往右数依次是河南郡公褚遂良宅、国子祭酒韦澄宅、兰陵公主宅,中间几个府邸已记不确切了,最末端是菩提寺;往左数,依次是刑部尚书王志宅、隋太师申国公李穆宅、永穆公主宅、梁国公姚元崇宅、安西都护郭虔宅、阳化寺。对普通人而言,长安大街真是尊崇而美好啊,但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言,它无疑太过于尊崇美好了。

        坐落其间的府邸虽盛大恢宏,但每一座里的生活都是规矩森严的,约束着每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于我而言,规矩或许还可以忍受,毕竟从小就受惯了这些约束,最不能忍受的是长安大街的安静。

        在那时那地,似乎有一种隐性道德标签——大声讲话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自由生活是可鄙的状态,因此人人小声走路、人人小声说话、人人小声吃饭、人人小声游戏……。一过卯时,整个长安大街寂静如鬼城,只能听到远处微微的细小声响,即使是在盛大的节日里,这里也不对外开放,除了挂些花灯以外,你也看不到任何热闹的迹象——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开元年间,才宣告结束。可惜至开元年间时,我早已不是怀春少女,甚至已不是一个人类了。

        我拽着环儿的手,怀着做坏事的兴奋,从闺房的后门,一直溜到后花园的围墙旁,那里早藏好了一架软藤云梯,我利索地先攀上去,站在墙头,回手拉环儿,等她笨拙而费力地站上墙头后,我再跳下围墙,扶她下来——那时,我丝毫不嫌她笨拙麻烦,她就是我不离不弃的小姐妹,我们互相交换着那个年纪的女孩的小秘密与小邪恶。

        ……

        平康里可是个好地方,外公外婆阻止我来观赏上元夜的夜市,可不是因为“那是下等人才去的地方!”,而是因为“那是下流人才去的地方!”,用你们的话说,那就是唐朝最出名的红灯区。街道两旁一溜烟全是青楼妓馆。可偏偏上元夜的夜市就设在这里,否则我出来也不必偷偷摸摸了。

        平康里的上元夜市真是壮观啊,今天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想象得出那时的盛况了。

        我们还没过朱雀门,远远就听到平康里传来的歌乐之声与嘈杂人声。我问环儿,“你听到了吗?”环儿茫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她没有听到。我早已习惯了我身边人的后知后觉了,她们也早已习惯我的先知先觉了。

        等我知道我身上有狐妖血统时,我才能明白我的好听力是狐妖血统的副作用。

        我们继续朝前走,说跑或许会更准确些吧——我很庆幸出生在唐朝,一个相对开放多元的社会,在这个朝代,女人不用裹脚。

        当我们跨过朱雀门时,才见识到这平康里上元夜的风华:一抬头,全是一望无边的各种彩灯,由南到北,没有尽头,树梢头、店铺门头、街道两边的长绳,全部是彩灯;一平视,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与人脸;一低头连自己的脚面儿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别人的脚跟,手帕掉了你就不用想捡起来了,因为你压根就蹲不下去;你要想站在街道中央静看两边的花灯,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潮如巨浪般往前涌,你只能被裹携着向前。

        我爱死了这热闹与无序,这正是我们的人生经历中最缺乏的珍宝,我的人生太平静与有序了,不来点儿带劲的怎么行?

        我们被裹携着穿过一个巨大的红色布棚,穿过门,又穿过黑压压的人头与人脸,来到一个点缀着异域花纹的舞台前,舞台上三个天竺装束的女子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她们先将头平行地在肩上扭动,然后身体后仰,将戴着红色纱丽的头触到地上,再让头从下边露出来,真让人怀疑她们体内是否有骨头存在,否则怎么可以如此扭曲!在她们做到这些动作时,台下一片掌声。我真的很诧异这种掌声何来?她们的表演除了衣服具有美感之外,其它美感全无,左不过是拼技术与汗水而已。

        我拽起环儿转身想走,环儿说“小姐,再看看啊!”

        我说“还有更好看的哩!”

        环儿拗不过我,转过身再奔往另一丛人围观的地方,往上看,全是人头,黑压压一片,密不秀风,往下看,全是人腿人脚,环儿是绝难挤进去了,我只好挤在头里,另一只手拽着环儿往里靠拢,这拥挤的人堆里到处都是汗水的气味,但幸好它们被另一种我说不上名字的气味掩盖着,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的气味,虽然各人气味有不同,但都十分好闻,所以我在这充满汗味的人群里,并不特别难受,倒是、环儿快受不了了,捏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副痛苦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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