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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三章


兮子初到战场的那段日子,正值小暑,天气炎热,为士兵们提供解暑水成了医务兵的额外工作,而兮子恰好又负责鬼兵队区域,一来二去,她和高杉的下属们渐渐熟络了起来。

        夕阳落山的时候,人们常常看见,兮子小小的身子拖着大大的水桶,吃力地迈向鬼兵队驻地。

        等到训练结束,士兵们抹着汗,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去兮子那儿排队。于是兮子将桶放在地上,蹲身挽起袖子,露出一节皓腕,一边说笑,一边为士兵们舀上一碗甘甜的凉水。

        每当这时,他就远远地坐着,用余光注视着她。

        “你看,咱们总督又在看咱们大嫂了。”

        “没错。而且竟然是偷看。”

        “没想到咱们总督,看起来很有女人缘,其实处起对象来,还挺纯情的嘛。”

        那天,当两个下属在他隔空甩出的眼刀下,赔着笑讪讪闭嘴的时候,他才发觉,最近,他的视线似乎总是不自觉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兴许男人对自己的绯闻对象,总是免不了多瞧几眼。又或者因为,他为她担保,可她却扬言要跑,有了这一层的较劲意味,关注总是在所难免的。

        刚刚成年的小少爷反复告诉着自己以上结论,并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肩负重任的人,对感情,总是下意识地回避。

        后来,练完刀,喝了水,他们坐在山坡上玩纸牌。

        uno作为市面上新兴起的纸牌,风靡一时,为枯燥的军营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他却玩不习惯。每当众人围坐一圈,纸片共唾沫星子乱飞时,他就在一旁抱臂悠然观望。虽然和家族断绝关系已久,但那点官家少爷的脾气心性还是在的,弹琴作诗,风花雪月没问题,下里巴人的娱乐活动他可玩不来。

        后来,那圈人里多了一个兮子。

        第一次被叫去的时候,她正在河边洗碗,一听到玩牌,碗一扔撒腿就跑去了。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帮总督大人看着,看他们有没有涉赌!”军营禁赌,所以这话也还算合理。当高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却早就扎进人堆,眉开眼笑地,开始娴熟洗牌了。

        那些年里,如果说,高杉是鬼兵队的指明灯,高悬夜空,为旅人们照亮前路的同时,也保持着不容亲近的距离。那么,兮子就是细雨,从天而降,扎根泥土,和旅人们不知不觉地打成了一片,润物细无声。

        她时常坐在他们中间。

        一开始还有所忌惮,乖乖巧巧抱着膝。日子久了,便露出本性,一个青蛙蹲,嘴里叼一根草芥,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顺带懒懒理牌。

        聚众玩乐,闲话自然少不了。

        他们抛的梗,她几乎都能秒接,尤其说起三教九流的八卦事,小少爷只能闭嘴的时刻,她嘻嘻哈哈,对答如流。

        “哎,自从来攘夷,我再也没去过城门口打小钢珠了!”士兵甲如是说。

        “你说八爪鱼赌坊吧!上个月我才看见,藩主家的二少爷被人脱了裤子从里头给撵出来呢。”兮子笑着答。

        “别说打小钢珠了,杏花屋我也好久没去了啊,阿红姑娘该想我了!“士兵乙如是说。

        “哼,杏花屋?!他家的秃,脸上有个胎记的那个!天天在我们那片晃荡,我当时可是差点被他抓去,我”

        “被秃抓去吗?哼。你不把秃抓去卖掉,已经算他的运气了吧。”素来话很少的他,突然看向她,笑着截口道。

        结果换来了兮子不满的抗议,“总督大人!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坏!”

        “相信我,你有的。”他低低一笑,轻车熟路,又合情合理地帮她顺了顺毛,摸了摸她头顶的小丸子,用他的大手。

        “大家都停一停!停一停!看什么好东西来了!龟之甲煎饼!我们下关的土特产龟之甲煎饼!我老妈托人捎来的!”一个小士兵兴冲冲地跑来。

        “切,不就是个煎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吃惯山珍海味的麻子脸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不打算将不屑之情埋在心里。

        那士兵虽有不满,但身为一番队队员,不好对直系上司发作,只得将一口气憋回肚子里,好在这时善解人意的小秃子上来劝解,“龟之甲煎饼,那可是好东西啊。你们队长没兴趣,我们有,来给我们弟兄尝尝呗。”

        一听有煎饼吃,其余人也跟着一道起哄,尤其是兮子,大力鼓掌,掌声堪比雷鸣。那士兵当即心情大好,拿刀将煎饼切成片,给众人分了去。

        “大嫂,这是您的!最大的一块,留给您!”分到兮子的时候,那士兵的模样十分恭敬。一双不算好看的眼睛,诚恳地看着她,“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尤其是我,我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好听的话!总之您请吃!”

        那天,他被捅了个对穿心,还是兮子从枪林弹雨里把他拖回了战壕。高杉撞见两人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她不像那种会为了谁拼命的人。

        兮子结结巴巴道了一声谢,小心翼翼地接过饼子。她的神情很郑重,甚至可以说,有些虔诚。就像接过了一件贵重的礼物。

        兮子的身边,有一双碧色的眼,一直不言不语地盯着她。

        高杉觉得有趣,这个小贼天生玲珑,平时说话一套一套的,白开水一样的话题,在她的嘴里也能妙趣横生。可是,每当别人向她流露出善意时,她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哪哪儿不得劲了。

        就比如现在,她手捧煎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手里。过了一会儿,埋下头啃了一口,然后又独自跑去角落,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看到这里,他又想起,他们初识时,从敌营凯旋而归的那个清晨,他向她道谢,她却面露不安。还有她被下属欺负,他帮她讨回公道的那次,她捧着养乐多,模样意外的乖巧。

        虽然日子久了,她的言语,他已淡忘。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会记错。

        不安的,失措的。

        惧怕别人的善意,是因为,从没得到过吗?

        这么想着,小少爷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那双总是像星辰一样明亮的双眼,也暗淡了下去。

        日薄西山。晚风吹过山峦大地,碧草起伏如波浪。

        他迎着风,怀着刀,就在这片无垠的绿浪中,笔直地坐着。

        一种淡淡的惆怅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孩儿心生惆怅。

        “又一个人坐着?”

        抬起头,眼前正是那个令他心生惆怅的罪魁祸首。

        兮子弯着身子看他,笑得甜蜜。而后又看见了他脸上的浅浅汗迹,取出手绢,帮他拭汗。

        他思绪正在纷飞,不防她蓦然凑近,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晃动。他心中一震,下意识地让了让。

        “什么事?”

        “他们问你,要不要一起玩纸牌?”她从兜里掏出三张纸牌来。

        “抱歉了,纸牌那种东西,我没有兴趣。”其实玩一局也无妨。可不知怎的,一开口,却变成了拒绝。

        “哎,你不玩呀。那真没劲儿,我走了。”兮子哎了一声,扭头走了。

        那边却有队员冲着她招手,以示催促。有“开局了快来!”的呼叫声隐约传来。她高声应了句,“就来!”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了。她看起来,与他们已经非常熟稔。他们重新洗了牌,就等她一个。她理了理裙摆,跪坐在那圆圈的豁口上。仿佛知道那是自己的位置,她非常的理所应当,方才邀约被拒的小失落,也在一刹那间一扫而空。

        她和他们玩起了uno。

        石头剪刀布。很不幸,输掉的刀疤君第一个出牌。

        健硕的膀子一横,刀疤君甩出一张“红五”来。

        “红五!”

        “跟一张红六。”小秃子规规矩矩跟了一张。

        兮子坐在人堆里,嘴里叼着三张纸牌,眼睛盯着地上被扔得七零八落的那一堆,似在细细研究着。

        开始几局,他们还让着她。可是当后来,他们发现对面坐着的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老江湖后,纷纷一改态度,不再谦让。一轮下来,她像是输惨了。两手一张,把牌往前一推,蔫蔫的不吭声。又过了一会儿,似是赢回一局,立即满血复活,笑得洋洋得意,亮一嘴小白牙。有时还会耍个小赖,装作套近乎,趁机歪脖瞅一眼人家的牌,被发现时又一脸无辜,满面哀求,睫毛忽悠得像荡秋千

        天气很闷,她出了些汗。

        高杉望着她鼻尖那一点晶莹,合上双眼。

        他的脑海,早已被她的音容笑貌所占据。

        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抗拒。

        他试图不去想她,转念去想想其他女孩儿。

        事实上,从小到大,追过他的女孩子,并不算少。

        毛还没长齐的年纪,他就婉拒过班里小女生红着脸,在银时酸溜溜的眼神下递上的情书。拒绝理由是,他的心中只有松阳老师为他指引的武士之路,结果那姑娘不小心听成了他的心中只有松阳老师,以为他性取向为男,据说哭了三天三夜。

        后来再长大些,隔壁村的女孩们经常手牵手来私塾门口蹲点,看见他抱着书本,一脸拽样的路过,眼里开出朵朵桃花。为此,松阳老师还颇为欣慰地做了樱饼,招呼门口那些跃跃欲试又略有羞涩的女孩儿们进来做客。

        再后来,他们参战后去喝花酒,花街的游女们经常看着他的脸,相互咬着耳朵坏笑。上个月,听坂本说,那位曾经与他一夜云雨的小紫姑娘,拒绝了富豪的赎身,只为等他再合奏一曲三千鸦杀

        他想起兮子。

        不知怎的,兜兜转转,他又想起兮子。

        昨天,他带着柠檬口味的新品养乐多去医疗队等她。他记得,听见那句“有人找。”的时候,她的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还来不及放下纱布,便速速一个转身,一阵小跑,欢欢喜喜地跑向他了。看见他的时候,她好像永远那么欢喜。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不像一个会在什么地方长久扎根的人。

        即使笑得再欢喜,她的笑容中,总有一种冷静与戒备。如果他没看错,那是常年漂泊所铸成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为她担保。可惜没人清楚,他早已时刻做好了揪她衣领拖回军营的准备。他承认,这其中是有一丝丝较劲的意味。

        作为鬼兵队总督,这点自信他还不至于没有。

        一个冷静且戒备的贼,从守卫森严的军营中金蝉脱壳。他想,这出戏,不会难看。

        可惜的是,这出戏,他没等到。

        嘴上说着一套,行动却是另一套。

        三个月过去了,这个贼完全没有卷铺盖逃跑的迹象不说,背起小药箱,活跃在伤兵营里的模样,像是早已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这件事,委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么,该怎么形容她呢?

        他自诩文人雅士,汉诗俳句都读过不少,可是,若要形容她,他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

        她好像很聪明,有一肚子的鬼点子,通人心,懂分寸。可有时又很笨,望着天空的眼睛里时常露出空茫。

        她好像很强,独自游戏世间,任何场合都能够独当一面。但是,她也有脆弱的时候,面对别人的善意,她常常束手无策。

        她好像很近,因为她就在他的身边,与他朝夕相对。可他又时常觉得她很远,她好像随时会离开,飞到天涯海角去。

        兮子。

        兮子,兮子。

        不知不觉地,他又在想她了。最近就像中了邪,只要一闲下来,他无法不去想她。

        这样的感觉,在他短暂的十七年生命里,还从未有过。

        他想起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像活水中的黑石子,溜溜转着。

        他想起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脆,尤其说到趣事时,又快又脆,像个玉做的拨浪鼓。

        还有她的蹲姿。她的蹲姿,让他想夏天私塾庭院池塘里的那只青蛙。

        毫无雅观可言,而且,与可爱二字毫不沾边。

        他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松阳老师还在,知道那家伙顿顿挨饿,大概又会去厨房一阵忙碌,然后自来熟地留下她吃晚饭吧。

        想到这里,高杉哑然了。

        如果不救出老师,他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

        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必须要向前了。

        沿途风景再美,终不会属于他这样的,旅人。

        另一边,正在扭螺丝的三郎,无意间瞥到自家总督,愣了一下,揉了揉眼。

        从刚才起,自家总督就神情古怪,一会儿轻笑,一会儿苦笑,一会儿又摇头。

        三郎扶着下巴,认真思考。

        “噫,恋爱使人智商骤降!”

        恍然间,他悟出了爱情的真谛。

        他发誓,以后有了机器人女友,他一定不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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