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儿时情意

　　慕清吟意识缓缓抽离，眼中温情流露，逐步映照出两人年少时那些荒唐情谊。
——
黎幽之境，俗称妖境，位于天妖域深处、最为原始野蛮的鱼龙混杂之地，一入妖境身世隐没、死活不计，是座名副其实的蛊城。
黎幽之境每隔数年开狱一次，涌现出一批横空出世的顶级高手和将帅之才，受四方争抢吸纳。
长此以往，不少修者慕名而来，参与其中历练、抱着侥幸心意图磨炼出一身出类拔萃的本领。
年少时的慕清吟和慕南卿便是其中的两个，与旁的历练者有所不同的是，他们两人并非是为追求强大、入妖境历练皆不是出自本人的意愿。
那一年，玄修界各方势力分崩离析、面临生计危机，举步维艰之下战乱纷起、摩擦不断。
时下西桥内部数十分舵与总舵离心蠢蠢欲动，导致主权动荡过甚，面临易主的可能。
袁轰身为素来一心钻研医术、淡薄繁华名利的坊主，被反贼打得猝不及防、捉襟见肘，很快堪比泥菩萨过江举步维艰，生与死皆掌握于旁人之手。
为了亲子能够不受牵连，袁轰万般无奈之下无所不用其极，一边大肆对外宣称时下还唤做袁晟的慕清吟是歌楼舞姬所出的孩子，一边暗中差遣人手，狠心将其送入远离玄修界的天妖域黎幽之境。
——他的晟儿生来天资聪颖，定然能够在妖境生存下去的。
于是，年仅十岁出头的小袁晟被亲爹连哄带骗、懵懵懂懂上了云舟，离开了玄修界境内。
当云舟从西桥梅庭院中拔地而起升上高空时，小小孩童嫩白的双手扒着桅杆，于空向下鸟瞰，灵动的眸子中泪水涟涟、温热的泪滴于空挥洒，很快被风吹散。
可能是天生于万事轨迹变化过度敏锐，不晓得为何，望着视野里愈来愈小的梅庭，他心间涌现出别样情绪，好像他整个人已经被从故土连根拔起，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没想到率真孩童一语成谶。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股异样感受称做“离愁”，让他流尽眼泪的，是还未曾发生的诀别。
自那刻起，他与西桥、与袁轰皆形同陌路、死生不见，堪比阴阳之隔。
千人热血、万人憧憬的妖境是个什么样地方呢？亲身经历过的慕清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人间炼狱。
这片人间炼狱，所给他留下的阴云刻印于心间，兴许是他用尽毕生都无法释怀的。
那时初入妖境，小袁晟不哭不闹，觉得身边一切都是新奇事物。
十岁出头的孩子总是会藏着些奇思妙想、甚至妄图异想天开。
他天真地信着袁轰哄骗他的话，认为自己能够在这里交上一群以性命相托的友人，单纯到连他自己都止不住心疼。
——入妖境去交朋友，这诸多年间从未有人敢想，这个想法何等荒唐，简直是普天之下最为可笑的旷世奇闻，说出去非要给人家笑掉大牙不可。
可那个时候的小袁晟，真的傻傻就带着满脸满心期待，用一颗真心推心置腹与人交友，偏生自己还不晓得有何不妥。
他的运气不错。
崭露头角去主动交友的第一个人，是同样刚进妖境不到三天的小慕南卿。
彼时的慕南卿与现下差别也很大，大致仅有八九岁的年纪，整个人极为小只，个子特别矮，最多只有小袁晟一半儿高，怀中却抱着一把比身体还大的古琴。
那琴在她手中优雅翻转，散出片片月芒，轻如无物。
小慕南卿从头到脚看上去都奶乎乎的，穿着一身板正的白色衣裳，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制服，纤尘不染干净得像是前来视察的小主子，气场强大却无杀戮，一点儿也看不出她也是个历练者。
这只会行走的小奶团子，事实上却是个不苟言笑的小正经，眉宇间带着一股子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小袁晟极其感兴趣。
听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小袁晟满面认真地交友之言，小慕南卿诧异地眨眨眼睛，表面上一派正经，暗地里却狐疑又警惕地盯着他。
不出片刻，她便一言不发转身走开、将小袁晟晾在原地了。
目视着乖乖的小正经信步离开，小袁晟贼心不死，觉得这个奶娃娃可爱得紧，有心结交，便不管不顾追上去死缠烂打。
于是一连几天，小袁晟对小慕南卿穷追不舍，处处不逢处处逢，扰得她不厌其烦，最终忍无可忍，暴跳如雷给了他一顿胖揍。
——入妖境言交友，究竟是哪儿来的傻货！？还是旁人派来给她历练生涯添堵的敌人！？
小袁晟稀里糊涂，被揍得鼻青脸肿，总算是明白了妖境并不是所谓的能人异士交友大会，在这里不乖会挨打的，爹爹…爹爹是诓他的！
说来唏嘘，袁晟进入妖境以来的第一顿毒打，便是慕南卿给予的，那是慕南卿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年纪小见识短浅的小袁晟也是头一回增长了学识：——原来危机时刻，古琴是可以当做冷兵器抡起来打人的。
当年的妖境，是个存在多年、毫无秩序的大染缸，妖魔鬼怪混迹一处，烧杀抢掠随处可见，强取豪夺的歹徒每个谈笑风生的人都能充当，修为廉低的弱势群体只能任人作践。
只懂医术不懂打架的小袁晟，便是由人欺负的弱者之一。
自打进入妖境的那天起，昔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经历了天堂和地狱的落差。
不再有父母亲的疼爱、不再有跟随在身后缜密周道的成群仆役，想要吃上一口饭都得自食其力，一天饿三顿。
食不果腹的小袁晟只能趁着月黑风高之际，忍着无尽的委屈去偷拿小摊贩上的包子吃，却因没有偷盗经验，不知躲避摊主，被抓住头发，按在地上毒打。
小袁晟自小在医术上有着超人一等的天赋，于灵术上的造诣几乎等同于没有，被打得鼻口蹿血，毫无反抗之力，到后来哭泣都是奢侈。
周遭围了一群行色各异的妖魔鬼怪，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震耳欲聋地笑声。
其实他们远比小袁晟更加恶劣，只不过这里是妖境，烧杀抢掠都不足为奇，他们崇尚强者为尊，像这样的软柿子只会招到耻笑、不会得到同情。
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一套生存法则，妖境亦不例外。
甭管你是什么身份，进入此地，即便是死了也没处儿说理去。
就在小袁晟心灰意冷，以为自己即将被活活打死的时候，轻缓地琴音荡漾开来，此曲叫不出名字，却意外有着迷惑人心的力量。
刹那间，在场所有妖鬼停下手头上正在做的事，肃然而立。
小袁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抹着眼泪、抬起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寻找琴音的出处，琴音却于此刻戛然而止。
小慕南卿冷着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小脸，抱着琴挤入人群中，精致小巧的五官盯着满身脏污的小袁晟，频频蹙眉。
“是你？”猛然间看到小正经的到来，小袁晟脏兮兮的手抹着眼泪，哭哭唧唧诧异道。
“没死透的话，便给我滚起来。”小慕南卿很显然耐心不足，恶狠狠吼了一句。
她声线中的奶里奶气还未退去，越是凶狠越是显得没有威慑力。大致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话音落下连脸都红了。
小袁晟趴在地上，浑身都在疼，疼得他根本不敢动弹，哭丧着一张脸赖在地上，一来二去下意识向面前的小正经伸出手。
小慕南卿嫌弃他脏兮兮，不愿伸手扶他，回眸冷漠道：“我的琴声控制不了他们太久，你若执意不肯起，便留在此处自生自灭。”
有些人天生便是做领头人的料子，慕南卿生来非池中之物，小小年纪，手段便已经初具雏形，不会无故向人妥协，亦没有过度的同情心。
袁晟耍宝未遂，只能忍痛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小慕南卿走。
届时的小慕南卿刚入照渊境界，在鱼龙混杂的妖境中实力算不得顶尖，甚至可以说是平庸，并不能支撑咒法维持很久。
小袁晟又腿脚不方便磨磨蹭蹭，两人还没走出多远，那些被暂时控制的牛鬼蛇神便已经挣脱束缚。
发觉自己等人被耍了，纷纷暴跳如雷，妖魔更是毫无顾忌张开吞天大口，朝着二人扑过来。
危机时刻，小慕南卿再也顾不得脏不脏，使用法诀将小袁晟同自己捆在一处，同时翻琴在手，荡出两道气浪虚张声势，伺机快速掏出一张符，携带小袁晟一同遁逃掉了。
打不过就跑，慕仙尊自小便能屈能伸。
小慕南卿进入妖境的功夫不长，却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遮风避雨的小屋子。
“阿姐，你回来啦？”比慕南卿还要小两号的慕浅栀从门内步履蹒跚迎出来，诧异地打量几眼同阿姐捆绑在一处的小袁晟，蹲在地上双手托腮，细声细气疑惑道，“咦？他是谁呀姐姐？”
就是打那个时候开始，小袁晟知道小正经有个宠入心坎的亲妹妹，并听小正经一本正经唤她做“小栀”。
小正经不愧是小正经，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不苟言笑，一双美目敏锐警惕、洞穿秋水，那时候小袁晟最害怕的，就是被这双眼睛给盯上，年岁没他大的小正经，越是不说话越让人害怕。
小袁晟每逢小慕南卿便战战兢兢，怂到自己都想不开的地步，甚至连年纪更小的慕浅栀都看不下去调侃他小题大做。
慕浅栀说她从记事开始、小到大都没见过阿姐发笑，兴许是打娘胎里就面瘫了也说不准儿，平时尽量避开就是了，何必非要触及霉头？
小袁晟下意识问她们的父母不会忧心吗？
慕浅栀摇摇头，一脸懵懂又不屑，仰着小脑袋告诉他，她不知道两人的爹娘是谁，阿姐自小不肯跟她说爹娘的事儿，只在她曾哭闹要爹娘的时候告诉过她不要妄想，她们是被爹娘不爱的、丢弃的小孩子。
她如今也不想要爹娘了，她的亲人只有姐姐，有阿姐在就足够了，她想跟阿姐过一辈子。
头一回见到这般小孩子，小袁晟噎住了，此后都未曾再去过问半句。
年幼的慕浅栀爱笑又乖巧，私底下却难掩鬼灵精怪的本质。
闲暇时趁着慕南卿不在，断断续续给小袁晟出过几个主意，比如阿姐性情琢磨不定、千万莫要同阿姐共处一室，平时尽量离她远点、做事需得处处忤逆她搓搓锐气什么的。
其实这些都是慕浅栀暗藏私心的鬼把戏，她只是不想让旁人抢走阿姐对自己的爱惜罢了。
可小袁晟傻啊，被几岁孩童短短几句话，忽悠了两年余，在期间可没少被慕南卿拧着眉头训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从包子铺掌柜手中救下袁晟的这件事儿过后，三人因得罪的人太多，被群妖追击，不得不带着满身伤痕离开那间小屋子，于深山老林中东躲西藏了几个月。
慕南卿看起来是个行事稳妥的小正经，实际上性情刚烈、脾气暴躁，长时间被一群人车轮战压着打不敢露头，生生憋了一肚子火，整天琢磨怎么改变妖境中不正派的风气。
袁晟医术极佳，认识多种药材，慕南卿的医理都是打他哪儿耳濡目染来的。
只是相比于袁晟的稳妥行医，慕南卿半路出家要更加大胆些，不论妖魔鬼怪，但凡来求她诊疗皆来者不拒，尝试了不少新的药方却难得没出过什么意外，一度被人以为医术超过了袁晟。
袁晟初入妖境时连最为简单的防身术都不会，他后来常用的法诀符咒和身法，都是传自慕南卿，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是从慕浅栀那里偷技来的，以至于时常被小丫头追着锤。
慕浅栀年纪小个子矮，够不着他的脸，只能扯着他的手又咬又啃的。
妖境历练的第三个年头，慕南卿修为愈发精进，到达了断茂巅峰境界，手底下也有了部分忠实的拥护者，总算有了点人间的模样。
年纪小小的女孩依旧不苟言笑，处事公正廉明、极其磊落，对待恶人亦绝不手软，深得妖境中历练者喜爱。
来自五荒八地的山野蛮族就这一点好，虽说凶狠残暴，但想法儿相对来说没有宗门之人复杂，相对好驾驭些。
他们在慕南卿手下做事，后者会给他们提供庇护和资源，同时相应约束，将妖精们刻印在骨子里的残暴循环渐进层层剥离。
慕南卿贯会用琴，彼时更是因生性多疑而琴不离手。
她的琴音空灵流畅，曲子婉转多变，效用也各不相同，琴技若仙、出神入化，仿佛总有用不完的本事，深不可测之名令人闻风丧胆。
与初入妖境之际不同，时下的慕南卿实力在整个妖境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她总是会将一众挑衅者按在地上摩擦毫不手软，甚至傲得连一句话都不屑于跟手下败将说。
也就是那个时候，“琴仙”这个称号渐渐在妖境中声名鹊起。
又过了四年，昔日的奶团团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修为势如破竹，轻松突破了引止境界，成为妖境中唯一的“秩序”，每天除了清修，便是想方设法培养妖境中历练者们。
所有入妖境者都是为变强来的，并非为杀戮而来，只是没有秩序，不杀人就只能被人杀。
彼时妖境已经有了约束，她将所有历练者按境界和修炼方向区分开来，再仔细区分属性，成立医、毒、剑、乐、阵等公会，允许历练者自由交流和加入，提拔有能力的修者依次进行管理，赏罚分明。
比起你死我活的“地狱”，当然“人间”更让历练者们舒适。妖境的秩序很快彻底平衡下来，又过了一年，黎幽之境开狱前夕，矜傲若雪的少女换上了琉云金丝锁边白色衣裳，这图案袁晟认识，是白云间云殿的制服。
这个时候，袁晟才意识到那天穹皎月、高山瑞雪、恃才物傲的小正经，竟是天下第一仙门白云间的下任仙首，姓慕，名南卿，表字清离。
数年风霜，并未在那如梦似幻的少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和最初相见之际一模一样。
黎幽之境正式开狱的那天，袁晟终于得了自由，第一时间返回西桥，道自己历练归来已成才，得知母亲死在那场动乱之中，于梅庭外长跪不起，却最终被生父狠心拒之门外，沦为玄修界的笑柄。
那天，他走投无路，遭到仇家围杀，承蒙慕南卿及时赶到拼力相护，事后被初为仙首的她带入白云间暂时避难。
可这般并非长久之计，约摸是半载之后，有一回两人结伴外出游行散心，到地方儿还没等下马又被西桥的叛党余孽截了。
这回对方显然是下了血本，玄修界杀手榜上有名的杀手一道来了上百人。
慕南卿顾忌袁晟境界不高，受不住打斗时所爆发出的灵息震荡，故意与后者分散开来，独自引着杀手们去一边儿单独斗。
谁曾想那群孙子还留有后手儿，慕南卿仅仅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儿，袁晟便遭到不可逆转的重创。
事后更是被对方鱼死网破困于悬崖底部，耽误了最佳治伤时机，留下病根，以至于袁晟身体残破不堪、体弱多病，一直用天材地宝吊着一条命。
慕南卿因此怄了许久的气，险些去掀了杀手们的老巢。
袁晟无处可去，身为西桥坊主之子，总躲在白云间亦名不正言不顺，那会儿恰逢白云间医修殿掌事的位置玄虚，慕南卿一怒之下将其提拔为雨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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