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灵犀院始秋
一场潇潇密雨，洗濯了初秋的天色，西风骤起，带起点点愁意，夏花已逝，庭院略显萧瑟。
许梅娘手捧一个木匣子绕过曲折回廊，远远瞧见素壁秋屏彷如嵌入幽幽竹林的院落。
梅娘缓步走进灵犀院，才跨过院门，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朝自己而来，幸而许梅娘早有防备，腾出一只手抱住小人儿，自家也稳了稳身形，才不至于被这小人儿撞倒。
“婶婶，你来了。”沈儒卿扬着笑脸，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住许梅娘，小手牢牢的环住许梅娘的腿不撒手，身后的奶嬷嬷和一众婢女都跟随其后。
奶嬷嬷拿着手帕一门心思要给小少爷擦汗，大病初愈不过几日，小少爷便闹着要出来玩耍，自家夫人挨不住小少爷哭闹，只得答应，再三吩咐她们看顾好小少爷，不能让他再受冻着凉。
奶嬷嬷抬眼望去，这才瞧见是二夫人来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微微屈膝行礼后，伸手要将缠着许梅娘的沈儒卿抱开。
“小少爷快松手，咱们去别处瞧瞧。”奶嬷嬷在一旁哄劝着。
沈儒卿挣扎着不肯撒手，许梅娘生的好看且说话温柔，对他总是轻声细语，他很是喜欢这个婶婶。
“不妨，我领他进去便是。”许梅娘并非没瞧见奶嬷嬷的神色，只是不理，撇下一句话后，伸手拉着沈儒卿的小手，许梅娘低着头与沈儒卿说着话往大嫂柳磬竹屋中走去。
这些奴仆表里不一的态度许梅娘瞧的多了，也不愿去与他们一般见识，许梅娘虽是小门户里出来的，到底是嫁与沈峘正经的妻子，不能无端自降身份与奴仆争吵。
梅娘脚步还不曾迈进屋中，一股浓郁的药苦味便充斥鼻间，门口婢子掀起帘子，许梅娘领着沈儒卿走了进来，一眼便望到躺在床榻上的美人。
“大嫂，可好些了？”许梅娘坐在床边绣墩上关切问道。
柳磬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倚在迎枕上，一旁婢子夏青手中捧着的是刚喝完的药碗。
柳磬竹淡眉微蹙，一双美目清亮，使人挪不开眼去，只是眉梢眼底带着些许忧愁，薄毯之下起伏的腰身可见比之先前却是消瘦许多，使原本窈窕的佳人更添上些许弱柳扶风之态。
“梅娘，不是什么大病，叫儒卿过了风寒罢了，难为你还跑这一趟。”柳磬竹笑着答道，又点点窝在许梅娘怀中的沈儒卿的鼻头：“快下来好好坐着，别累着你婶婶。”
沈儒卿因年幼丧父，所以柳磬竹对他悉心教导，生怕有半点不周全的地方，被人笑话是为着没有父亲的缘故所致。
沈儒卿也听话，只是几日难得见到婶婶，才这般放纵，听母亲发话，乖乖爬下来，坐到一旁去。
许梅娘见此摸了摸沈儒卿的小脑袋，心中对这乖巧又懂事的孩子有些怜爱，将手上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件靛色长衫，上面以银丝绣制的飞虎暗纹，迎着光瞧时隐时现，极为精巧。
“听闻过几日家里便要来先生教习儒卿，想着赶在这之前替他做了身衣服，也不知儒卿喜不喜欢。”许梅娘才一拿出衣衫，小儒卿的双眸便被吸引过去，听到是婶婶给自己做的，圆圆的脸上笑得见眉不见眼，稚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暗纹。
柳磬竹见许梅娘这般贴心，忙道：“你的手艺向来是顶好的，看儒卿那样子只怕立时就要穿上。倒是我这个当娘的不仔细，忘了替他做身新衣裳，害你受累，儒卿还不快谢过婶婶。”
“谢谢婶婶的衣裳，儒卿一定会好好穿着它用功读书，考取一功名，将来好好孝敬母亲和婶婶。”沈儒卿忙跳下绣墩，恭敬的朝许梅娘行了一个谢礼，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逗得妯娌二人纷纷捂嘴轻笑。
柳磬竹瞧着许梅娘神色似有事要说，便使奶嬷嬷带着沈儒卿回屋去，沈儒卿走时还不忘亲自抱着自己的新衣。
等沈儒卿离开后，屋中的人去了一半，顿时清净不少，许梅娘微微垂下眸子，纠结着该如何开口。
柳磬竹知晓许梅娘定是管家上遇着难题不好解决，也不曾催促，静待其开口。
“上次儒卿吃了核桃仁的月团肚子难受了好几日，这次可要少做些？”许梅娘斟酌开口，却忽然提起去年中秋之时，沈儒卿贪吃，连吃了三个核桃仁的月团，一个小人的脾胃自然受不住，难受了整整半个月才好这件旧事。
为着这事，沈峘还把照顾沈儒卿的嬷嬷婢子都发卖了，责怪她们看顾不利，才令沈儒卿多食。
当时此事在府中闹得沸沸扬扬，府中下人极少见将军这般生气模样，此后下人都小心仔细的伺候沈儒卿，不敢有半分疏忽。
时隔已久，许梅娘忽然提起此事，柳磬竹晓得许梅娘并不是真的想问是否要少做些核桃仁的月团。
算算日子，公爹与沈敂塍已经去世三年了，如今孝期都过了，又是一年中秋将临，时间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
柳磬竹感念许梅娘体贴，知她不愿提起孝期过后中秋家宴该如何安排，怕使自己心中难过。
这事说来简单，本来只要许梅娘去问问沈峘便是，可这夫妻二人感情不好也不是什么私密，许梅娘自然不会去问沈峘。
柳磬竹与沈敂塍夫妻感情极好，对于小叔子沈峘夫妻二人的疏离也颇为担忧，不懂两个人都好好的，怎么能处成比外人还不如的模样，心中着实感叹了几番，只是自己的身份，也不好去多说什么，且在暗地里想想罢了。
“过几日儒卿便要开蒙，在此之前不若将中秋家宴布置的热闹些，也好让他放开玩一场，以便往后收了心好好用功。”柳磬竹依旧以沈儒卿作由头回道，许梅娘听后明白柳磬竹的意思点点头。
柳磬竹的贴身婢子夏青见小丫鬟朝自己使眼色，晓得有事，夏青跟随出去片刻后进屋对柳磬竹道：“夫人，童参将的夫人听闻您病了特意带了些礼品来探望，现下在门房，夫人可要一见？”
柳磬竹听后神情意外，就当夏青以为夫人要回绝之时，柳磬竹轻轻颔首道：“带她进来吧。”
许梅娘见柳磬竹有客起身准备告辞，柳磬竹拉住了许梅娘的手道：“梅娘既要来人我就不留你了，这童参将曾因救过敂塍而断了双腿瘫卧在床，如今在家没什么营生，峘儿一直给他家发着月银，只是此人忠义又有些执拗，坚持没能做活不肯空领将军府的月银，今日他夫人来看望我，着实是让他家破费了。”
“大嫂你我之间无需这般客套，童参将也是个有心之人，念着大哥和你，只是大嫂也要保重身子，别累着。”许梅娘知道柳磬竹见自己才来不久便要走，有些过意不去才与自己解释这许多，连忙俯身安慰道。
许梅娘出门之时恰与童参将的夫人碰了个面，见这妇人身穿旧裳簪木钗可却显得干净利索，这妇人见到许梅娘大约也猜出她的身份，朝许梅娘行礼，许梅娘笑着还了一礼，二人交错而行。
许梅娘解了心事，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要轻松许多，在出灵犀院门时意外瞥见院门外的牌匾，灵犀院三个大字苍劲有力，可笔触之下不乏柔情，这牌匾是沈敂塍亲自题写的。
关于沈敂塍与柳磬竹夫妻的往事，许梅娘有听吴嬷嬷私下打听后和自己说过，沈氏兄弟母亲早亡，早在沈峘不知事时便撒手人间，只由沈父的父母将这两兄弟带大。
沈父也是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如今皇帝尚文轻武，沈父不愿入京赋闲，主动叩请驻守边关。
边疆贫困寂寥，许多官员都力争远离此处，而沈父却自己要往这来，令官场同僚极为诧异，皇帝自然应允。
沈氏兄弟留在京城由祖父母照料，后祖父母去世，兄弟二人便也动身来到昭南关来寻沈父。
幸而沈敂塍自小与柳磬竹定亲，柳父虽为詹事府少詹事，不过四品文官，可豫国重文轻武，京官也比之驻守边关的将军却要来的更值钱些，所以柳磬竹便称之为下嫁也不为过。
沈父本以为这门亲事要不成，谁家愿意自己的闺女嫁到这贫苦之地，但却没想到柳家依旧遵从旧约将柳磬竹嫁了过来。
柳磬竹与沈敂塍自小都是相识的，逢年过节也能见上一面，互相心意相通，二人成婚后也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本以为日子便如此平静的过下去，不料塞外蛮夷时常偷袭，引起大大小小战事无数。
在一次回谷之战中，沈父带领沈敂塍中了敌军埋伏，求援不及，二人皆命丧回谷。
这一下给沈府带来极大的打击，尚且年轻的沈峘一夜之间似长大一般，挑起府中重担，而已有身孕的柳磬竹就此成了寡妇，身畔再无心爱之人。
那年许梅娘才嫁进沈府不久，许多事也不知晓，懵懵懂懂的和大嫂操办完葬礼，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大嫂，许梅娘心中也沉甸甸的弥漫着悲意。
如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载，院门上的牌匾已经陈旧，可依旧能看出兄嫂的情意，心有灵犀一点通，二人该当是怎样的恩爱契合。
许梅娘未能体会过，可曾经心中却是艳羡的。
现下门匾还在，可恩爱眷侣只余一人形影单只，其中苦痛旁人无法体会，唯有柳磬竹心中知晓。
于此，许梅娘只能叹道世事无常，柳磬竹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为了沈儒卿也会努力活着，这些不需要许梅娘多加劝慰，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看顾沈儒卿，替柳磬竹减少些肩上的重负。
许梅娘嫁入沈府因着不受沈峘喜爱，下人们也见风使舵，并不将许梅娘放在眼中，行为举止间也透漏出来。
柳磬竹是个心善的，多次相帮，许梅娘也感恩相报。
许梅娘在灵犀院门外略站了站，一阵秋风袭过，许梅娘只觉遍体生寒，紧了紧外袍，转身离开。
灵犀院内，风过带起树梢零星几片枯叶在院中纷飞，最终缓缓落地，远远望去，更显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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