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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俗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自前朝气数殆尽,水陆交通早已不再属于官家。军阀混战,以家族为中心的旧社会乡镇变得混乱。农民外出谋生,或投奔军阀,或加入会社,共同抵御山匪。

        少时,陆霄逸家还守着几亩地,经常背蔬菜去离家不远的黄桷垭镇上赶场。一去二三里,茶馆四五家。四川遍布茶馆,而这些茶馆不仅是乡民聚会的地方,更是袍哥的“码头”。

        陆霄逸因为念过学堂,会读写,为镇上一位袍哥大爷相中,加入了袍哥。他混吃混喝,热衷赌博,也帮佃农弟兄摆平大小麻烦。在镇上有名头了,可因为很多时候要“孝敬”大爷,他仍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重庆开埠通商以来,洋人在乡镇修建教堂,布道。得知教堂救济贫民,许多人不做活,只等领菜粥。这在陆霄逸等“有识之士”看来是洋人愚民的手段,数次冲突后,陆霄逸一群袍哥兄弟联通各地都展开了“教案”,焚烧教堂。

        到山里躲风头的时候,陆霄逸结识了自称“侠女”的马帮武夫之女,艾纫。艾纫说服他参加“革命”,陆霄逸尚不知何为革命,奔着打倒帝制与封建社会,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他毅然同艾纫一起参加了四川的保路运动。

        哥老会原就是从前为反清复明而兴起的秘密结社,时逢反清革命,陆霄逸感到一种叫作“天将降大任”的豪情。帝制倒了又复辟,军阀来了又去,其中多少事情与会社有关今已不得而知。陆霄逸与艾纫在荒芜的农田请月神为鉴,拜天地,结为夫妻。

        不似大少爷陆闻泽,出生时父亲还是个乡下佃农出身的无名之辈。十余二十年过去,从保路运动到辛亥革命,川黔军阀混战,本埠基层组织瘫痪,各式帮会组织取而代之,佃农成了身份显赫的陆老爷,陆诏年打一出世就是娇小姐——最顽劣的。

        有时候陆霄逸感叹,都是因为当年没让女儿缠足。在旧社会风气未退的今天,以示与下层人民身份之别,仍有大户人家的女儿缠足。农妇为了干农活而不缠足,更有人作街头“泼妇”,敢于公开和男人交锋。

        夫人艾纫坚持武家的女儿不兴缠足,从未给陆诏年缠足。

        不知是否因为家中女人个性太强烈,大少爷陆闻泽迎娶了一位乡绅家的女儿,清秀温婉,勤俭持家。

        国府执政已久,尚未真正掌控巴蜀。做官的,做生意的,无一不仰仗地方势力。拜得了兄弟,喝了茶,这险恶关隘之中才有你一席之地。各方推举陆霄逸做区长,陆霄逸自认无甚学问,推诿来推诿去,最后让陆闻泽在市政府任了闲职。由这层关系,以带动发展重庆相对落后的工业为由,陆闻泽常去南方活动。

        而“二少”陆闻恺,若是不提起,人们都记不起陆老爷还有这么一位公子。据传,这二少实际是养子,为二姨太早年所生。一次云南之行,二姨太歌舞之姿令陆老爷倾倒,不顾家族中人反对也要纳妾,不仅如此,还将女人的儿子收为养子,一同接回公馆。

        陆闻恺在陆家的待遇和己出少爷无二。知他喜欢音乐,陆老爷立马派人进口钢琴,请市里的音乐家给他上课。

        亦有传言,早在滇军入黔,打压哥老会那年,陆老爷就已结识二姨太,但因惧怕家中悍妇,一直养作外室。终归,儿子是要入宗祠的,于是陆家把他们母子接了回来。

        陆闻恺比陆诏年大三岁,陆诏年上小学的时候,陆闻恺念中学。陆闻恺去南京念大学,陆诏年从女校退学,定了亲。陆诏年不服气,可没有一点办法缩短他们相差的时间,这位哥哥走得总是比她快,任人怎么赶也赶不上。

        信念完了,冯清如收起来,要拿给在楼上静养的夫人。

        陆诏年不信,陆闻恺只字片语都没提到她。她腾地起身,夺走冯清如手里的信件。冯清如根本来不及拦。

        陆诏年看见,陆闻恺比从前更为洒落的字迹:

        欣闻三妹大喜,兄由衷快慰,谨寄数语,聊表祝贺。

        犹蚂蚁噬心,一阵难耐。陆诏年怒道:“他胡说!”

        二姨太不明就里,“这是怎么……”

        冯清如说:“二少这封信写在小年大婚前日,不知道婚事已经……”

        陆诏年已抄起书信往楼上去了。

        冯清如疾步跟不上,叫又绿拦着幺小姐。

        又绿左看看右看看,为难地说:“小姐应当不会向夫人告状。”此话一出,厅堂气氛更显诡异。

        二姨太忙追上陆诏年上楼,“幺小姐,我代他给你道歉……”

        陆诏年从走廊阑干旁冷眼俯视,“需不着。”

        陆诏年消失在走廊上。二姨太没有允许不能上楼,只得回走,冯清如前来宽慰,又道:“小年以往不是‘小哥哥’、‘小哥哥’的,怎么这阵子……”

        “其实,打一开始幺小姐就不接受多了这么个契兄,他们经常割孽,甚至打架。后来才好了。可是好了又……”二姨太摇头叹息。(割孽:闹矛盾)

        冯清如点了点头,“小年这脾气……婚事成了这样,可能借着这由头闹脾气呢。闻恺这是好意,我想夫人不会责怪的。”

        后院的茶花已经开过了,从二楼朝东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小洋楼那边的绣球花,影影绰绰,想来那偏隅小院的花在这个时期繁盛极了。

        陆诏年给母亲读信,母亲也不要听。陆诏年可不愿错过大好机会,向母亲请愿,想出门去。

        “母亲,我就出去一会儿……”陆诏年趴在床榻旁,四柱撑起锦缎床帐别再旁边,躺在床上的女人背对她,身上只披了薄薄的蚕丝织被。

        自打婚事变成丑闻,家里便争吵不断,近来气温不断攀升,前日夫下午人同老爷出席了商会活动,中暑了,回来躺下,再没起来过。医生检查好几次,都说夫人身体康健,家里人便晓得,夫人是怄气了,作样子给老爷看。

        屋里沉寂。见母亲缓缓起身,陆诏年忙把枕头垫高,到床头,从盒子里取出雪茄烟。

        夫人瞧了女儿一眼,哂笑一声,“我可不是你老汉。”

        “父亲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陆诏年咕哝着放下雪茄烟,夫人由她手里抽走,化专门火柴引燃。

        “总是比大烟好,我老子就是抽鸦片死的。”

        “你讲过好多次了……”

        “我是跟你说,人得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不能。”

        陆诏年握起双手,规矩地垂在身前,“小年悉听母亲训话。”

        夫人又笑了一声,薄烟从唇间溢出,“我没有话要训你,你走吧。”

        “我……我就去小姨家玩,也不行吗?”

        夫人呼出轻烟,“你得问你老汉,不过你老汉今晚不回来吃饭。”

        手心卷了卷信封边缘,陆诏年闷闷不乐地告辞。

        傍晚,陆诏年拒绝吃饭,又绿怎么哄也哄不好,冯清如听说了,来到陆诏年房里。

        叩门无人应,冯清如径自打开门。只见陆诏年把时兴的衣裳统统翻出来剪烂,一地狼藉。

        不是没见过陆诏年发起脾气来什么样子,自定亲以来,陆诏年就差把公馆屋顶一举掀翻了。可这回她只默默在自己房间里,竟没闹出动静。

        冯清如心疼地拾起碎布,来到陆诏年身边。

        “怎么了这是……”冯清如小心翼翼道,“为着二少的信?那是无心之失,我想他后来接到消息,应该很后悔,可信寄出了,怎么拦得回……”

        陆诏年蹙眉,“谁告诉他了?”

        冯清如抿了抿唇,“父亲发了急电给你大哥,你大哥去到南京,说不好会转告他。”

        “哦。”陆诏年想着想着,又拿起剪刀。冯清如忙抢下来。

        “我倒宁愿他不晓得,这下他不知要怎么笑话我!”

        如此孩子气,让冯清如蹙眉而笑,“你看我笑话你了吗?他也是你的家人,怎么会笑话你。”

        家人……

        陆诏年露出茫然之色。

        “小年,已经都过去了,没事的……”冯清如将陆诏年轻轻拥入怀中。

        比起丈夫,冯清如和陆诏年朝夕相处的时间更长。在这深宅,没有比陆诏年同她更亲近的人了。可她从未表露过,即使亲手操办婚礼事宜,人们也以为那是她作为掌家的大少奶奶应尽的责任。

        陆诏年对冯清如忽如其来的亲昵也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这是属于女人的默契。她们生来注定要嫁人,嫁一个好人家,否则就会变成不幸的象征。

        “大嫂,你想念大哥吗?”

        冯清如无声地笑,“怎会不想念。”

        “我也想大哥,我也想……”

        安抚陆诏年睡下,冯清如虚掩房门,叫来又绿。

        “衣服能补的就让裁缝补,不能补的碎布收起来给我。”

        见又绿有些惊讶,冯清如笑说:“都是好料子,我看看能做什么手工。”

        不似现在的女子,不知女红为何物。冯清如有一双巧手,曾给表家的女孩做过洋娃娃,比百货橱窗里的进口货还要好。

        又绿见识过。也笑了,连声道好。

        这日早晨,陆诏年醒来听说大哥回来了,头发也不梳了,忙跑下楼。长发披散,樱粉睡袍飞舞,赤着脚。夫人晃眼瞧见,大惊失色。

        “陆诏年!”

        忽闻河东狮吼,陆诏年一觉才醒似的,蹑手蹑脚退回铺了绒毯的楼梯。又绿捧着鞋子追过来,陆诏年拿起鞋子,提脚套上。

        陆诏年拉拢睡袍,走向偏厅的英国布艺沙发,和那女王般抿紧唇角的母亲。

        “大哥呢。”陆诏年左顾右盼,回头瞪又绿,“不会是诳我吧!”

        “混账!”

        母亲历来严苛,可这么吼她,近来还是头一回。陆诏年打了个激灵,不服气辩驳,“听闻大哥返家,小年思兄心切,这才——”

        母亲眼风扫过,陆诏年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敢闹绝食,剪烂衣裳,你给我跪下!”

        这家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前日闹脾气的事还是被母亲知晓了,陆诏年自知没有辩驳的余地,咬咬牙跪下,手握成拳高举起来,“那么母亲要罚便罚吧。”

        梳妆打扮过的冯清如下楼来,见此情状,悄声让用人去小洋楼请老爷和姨太太过来。

        冯清如上前给夫人请安,婉言道:“小年心有郁结,难免言行出差错,那些旧料子我收起来了,小年答应和我一起做手工,到时候可以送去临江门的保育院。前些日子院长还跟我说起,夫人捐赠的鱼肝油,孩子们很喜欢呢。”

        夫人睇了冯清如一眼,正要说话,瞧见老爷和姨太太来了。

        陆家早餐比寻常人家丰富,但陆霄逸还是喜欢到铺头吃二三两麻辣小面,要细柳叶面,骨头汤熬的汤底冲一碗红汤,洒上调料。

        “小年吃不吃面?”陆霄逸故作什么都不知道,转头见人跪在地上,露出惊讶之色。

        姨太太随之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哼笑一声,“都吃饭去吧,就让她在这儿思过。”

        陆诏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入定似的。一听这话,急忙卖乖,“母亲,小年饿了……”

        夫人讥讽:“哦,你晓得饿?不知丰俭,真该把你送到乡下去过一过,你才晓得什么叫日子!”

        陆霄逸咳了一声,“你这,一会儿老大就回来了,怎么好嘛。”

        “大哥真回来了?”陆诏年欣然道。

        夫人瞪她一眼,她瘪嘴,垂头,“母亲,小年知道错了,就让小年吃一口饭再罚吧……”

        陆霄逸最见不得陆诏年作委屈,何况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走过去把人拉起来,“好了,去把衣服换了,下来吃饭。”

        陆诏年欢呼起来。

        “就你最惯使她。”夫人摇头,却是没有责备之意。

        陆诏年上楼去梳妆,同朗声道,“老汉儿,我也要吃面!”(老汉儿:爸爸)

        陆霄逸高兴地点点头,差人出去打两碗面回来。

        父亲宠溺她是不假,可她也清楚,陆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实际是父亲说了算。父亲不许她出门,从前是怕她逃婚,而今是为着陆家的颜面。

        陆诏年觉得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穿戴好,上了饭桌,细声细气道:“父亲,母亲,小年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小年能有今日,全靠父兄在外奔波。为表小年之悔改,请让小年给大哥接风洗尘,去码头帮忙搬行李。”

        陆霄逸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哈。”

        夫人舀一勺葛根粉,道:“这家里还不够你闹的,要是出去了,那不跟山猪儿出笼似的。”

        陆诏年鼓了鼓腮帮子,“母亲,那山猪是野的,小年是你养的。”

        用人端来斗碗小面,放到陆诏年跟前。她作出十分懊悔的样子,不敢拾筷,“就让小年家猪儿享用一口得来不易的美味面汤吧,真的吞口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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