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岁华落尽

兰心去琴房练琴的时候总要叫上我。她边弹琴，边教我唱歌。我不得要领的声调跟着她那纤细的手指敲动出的旋律竟然也能逐渐震对声带的位置，或许爱情真的能缔造奇迹！

        大三的迎新晚会上，我竟然和兰心成功合作了一首星语心愿。而这件事却彻底把我拉入了痛苦的深渊。就在这场晚会上，我那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在暴风骤雨和电闪雷鸣之中猝然泯灭。

        那真是一个噩梦，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在这之前我从未认真地想过失去心爱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感受。那种感觉真像上帝剥夺了你感受外界快乐的一切条件和机会，以至让你感到世界末日已降临到自己头上，而你已经慌得手足无措，落得只能乖乖任凭命运摆布的下场。

        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所发生的每一幕：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谢幕的同时，却在鞠躬的一瞬间一眼看到那洁白的琴键上低落的一朵湿润的红梅。而兰心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敲击琴键的声音竟是靠她的头来完成的……

        兰心就在这一瞬间，在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疏忽了的时刻，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琴键上，而她的灵魂却已踏上了寻找圣母玛利亚的旅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竟然得了白血病。连她的父母，甚至连我都不清楚，这么活泼健康的女孩儿，她的身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垮下去的。完全不符合逻辑，不给任何人接受的过程，她的生命指数就从人生的峰值上，猝然跌到了最低点。

        在她昏迷期间，我一直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怀抱最后一丝天真的期望。祈盼爱情的力量能够将这纯洁的姑娘唤醒。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醒过来，只要她醒过来！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她一辈子！

        然而，整整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的我，等来的却是眼睁睁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心电图硬生生被拉直。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心爱的人，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兰心的母亲几乎崩溃了，靠在她父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而我却欲哭无泪。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那个熟悉的舞蹈精灵，那个为艺术深深着迷的女孩儿，我生命中的快乐天使，我的女神走了，没有了。没有向我打招呼，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硬邦邦地把这个残酷的结局抛给了我。我无力承受它的重量，我想我是被砸伤了，伤口流的血太多，导致大脑供血不足，所以无法思考。

        曾经怎样痛恨老爸始终也无法接受妈妈已经离我们而去的事实，曾经怎样漫不经心地浏览元稹的《遣悲怀》（注）。然而，如今我懂得了，失去心爱之人是怎样的痛苦。纵知此恨人人有，对于我们而言，此等恨事却也来得太快了吧！兰心今年才只有二十一岁，花一样的年华，还没来得及彰显她全部的光彩就这样萧然散尽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我还没来得及让她变成我美丽的新娘，还没来得及看她穿婚纱的样子，她就这样离我而去了……

        终于明白，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是离你最近的人才能做到的，最深的痛只有你最爱的人才能带给你！

        兰心，我生命中的快乐天使，曾经那样活泼地跳进我的生活中，将我的世界装点得五彩纷呈，而今，她的突然离世却让一切变成了灰色，到处是悲凄、哀恸和浓的化不开的苦楚。

        “失去”和“没有”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我不可能没有妈妈。但她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一片空白。虽然见到周围小伙伴被母亲爱着的样子，也曾偷偷渴望过，但那诱惑却是那样遥不可及，以至于我根本不用为争取它而作出任何的努力，因为我明知道这绝对是做无用功，没有任何必要。

        可是“失去”却隐含着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痛苦程度是依其函数曲线上的自变量在心中的分量而定的。

        失去心爱的人，无疑等同于在你身上割肉，不停地割。割完了会长上，然后再被割掉。如此反复。

        初中学世界史，最感兴趣的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则叫做《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故事。普罗米修斯为了把温暖带到人间偷了宙斯的火种，宙斯为了惩罚他，将他绑在架子上，每天让饥饿的鹰啄食他的内脏，因为普罗米修斯的内脏被吃掉后会再生，所以他就要永远承受被鹰啄食内脏的痛苦。

        当时我真的很好奇，那该是怎样的痛苦。直到今天，我终于有了答案。这则神话真的是对失去挚爱相思成灰这一感受的真切比喻。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受，持续的痛苦会瓦解你对于人生的希望，你会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受刑！

        渐渐的，痛得太重了，太深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慢慢开始理解为什么许多老人能够处变不惊，能够面对任何变化而淡之若水。

        生活中的挫折和痛苦让他们明白了许多的无可奈何，而他们饱经磨难的神经也渐渐疲于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惊讶和好奇了。于是他们终于修炼成精，变得睿智、老成、淡定。原来老成最开始就是痛苦的累积！

        在我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这段日子。我的弟兄们一有空就来找我，几个人似乎串通好了，轮番上阵，和我聊些不着边际的话，讲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的笑话。我想他们大概是怕我会去寻死吧！说真的，失去了兰心，我确实难过得像是死过一次一样。但是很奇怪，我尽管很痛苦，每天都倍受相思之苦的折磨，却从没有想过去死。看来人对生存的依赖确实下贱得可怕。即便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却还是不舍得去死。甚至连结束生命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挨着每一秒、艰难地痛过每一次呼吸……

        曾记得臧克家老哥在纪念鲁迅先生的诗中这样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想自己大概已经荣幸地历练到前者的境界。生命的意义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而已了。

        （注）《遣悲怀》是唐代元稹为怀念去世的妻子韦蕙丛而写的悼亡诗。诗文是：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思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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