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裂谷·六
乌立安此人，修行勤恳，做事按部就班。每日鸡鸣起，天擦黑立刻入眠，日日如此，自律到了极点。
他在逐日宫事务处理方面，往好了说，认真负责。
往傻了说，有点木愣。
和他搭档许久的藤萝仙子总是调侃他这点，在裴家酒楼之时，荀落仙曾笑道：
“小判官，你真是太不会看人，迟早有一天得吃亏。”
荀落仙直觉向来很准，但彼时，谁也未曾想过，这句话会应验在这样的地方。
乌立安的手脚脊骨皆断裂，死得彻底。
迷惘摇荡着的身体，尚温热而弥留尘世。他身体中乍飞散出万千只透明蝴蝶，将众人笼罩其中。
众人如同置身幻梦，人间同鬼界的分界线，一时模糊如许。
诸明诸色消散，这景象不是美妙的梦境。
它叫人怀疑，叫人想敲醒自己的脑袋，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但这就是现实。
乌立安飞散的灵魂皆被颜志明一掌拍散，消失无踪。
淡黄玉笛落在沈小檀手中，笛身残破，沾满鲜血，触目惊心。
而玉笛尾端，挂了一串甩当的紫藤萝。
那一看便知是谁的东西。
颜玉书身子摇晃两下，不稳道：“乌师兄同落仙师姐，原本再过一月，就要行道侣大典了……”
沈小檀将断裂的玉笛死死攥着，手指被碎片割破，滴落的血染红了摇曳的藤萝，腥秽的鲜红浸透了她的黑色衣角，没显出一点颜色。
“颜志明。”
沈小檀再度抬头时，已直呼其名，全然将昔日的师父视为需要斩杀之人。
·
颜玉书不明白现在究竟发生了何事。
爹本应是得知事情真相，为了他和师姐的安全，特意过来处置裴英的。
可他为什么会杀乌师兄？
他怎么能杀乌师兄？！
颜玉书捂着头，似是受了天大的冲击，连话都说不太出来。
他喃喃道：“沈小檀，你先前不让我去逐日殿找他，又想将我送走，是因为，是因为你怀疑……”
因为那时沈小檀怀疑，裴英只是颜志明拿来挡剑的弃子。
而在颜志明杀了裴英，甚至将知道真相的乌立安也灭口后，这抹怀疑变成了确信。
沈小檀险些死于落照琼台之阵，那时乌立安所携的宫主密令，乃是颜志明亲手所下。
他不是糊涂听信了裴英谗言，恰恰相反。
颜志明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之人。
沈小檀平日少有这样，此时不知该如何说明。
亲口告诉颜玉书，说他父亲是几桩血案的罪魁祸首，是她的仇人，也是段瑾乔的仇人，是话本中那个最该打倒的恶人？
“收手吧。你我师徒，何必至此？”
颜志明剑上还有乌立安的血，此时说这话，只让人觉得讽刺。
他想劝沈小檀放弃抵抗，兴许他能放她一条生路，但沈小檀显然不肯同流合污。
“也是，你向来刚正。”
颜志明惋惜地摇摇头，却又不是真的惋惜。
沈小檀同她的兄长，简直一模一样，一样顽固，一样一条道走到黑，一样不知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实话，明明他才是师父，也是当时几位大乘期宗师之一，面对沈小檀，却总是心有忌惮。
所以他未曾认真传授过她任何剑法，甚至修行都未曾指导。
沈小檀当年能以那样的速度进阶，颜志明也未曾料到。
但这个此刻也不重要了。
因为沈小檀会死在这里。
“颜玉书，过来。”
颜志明朝他的儿子下了命令。
“你要我过去我便过去吗！”颜玉书咬紧了牙，嘴唇上都咬出血来，似乎在做出一个极大的抉择，一旦走错，便不能回头。
颜志明对自己的儿子什么心性，又在想些什么了如指掌，看颜玉书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怜悯和鄙夷。
沈小檀平静道：“不必考虑我。你和如月原本都不应被牵扯进来。”
“你闭嘴！”颜玉书愤怒地瞪视着她。
“颜玉书，过来。”颜志明声音又上扬，已经是在下最后通牒。
颜玉书大呼几口气，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颜志明这才满意，将他拉至身边。
颜玉书垂下头，阴影遮盖了他面上表情。
……
颜志明身边还有段瑾乔之前停留空中的杳冥之火威胁，但他丝毫不惧怕。
大乘期修为，也不可能对杳冥之火毫无畏惧。
段瑾乔握紧折扇，微微凝眉。
颜志明光是站在那里释放灵压，便能让沈小檀半跪，但他却并没这样做。
颜志明道：“你是段家那个藏起来的小崽子吧？倒是命大，段氏那么多魂魄都毁了，独独你活了下来。”
颜志明手一动，身后便撕拉出两个黑色大洞，这洞口便是幽明之界限。
那头传来苦海的浪声，时不时喷涌出暗红色诡异的血水。
这是通往无明之地，也就是通往鬼界的通路。
沈小檀先前见段瑾乔打开过，可段瑾乔能做到，是因为他是鬼修。
颜志明是人修，怎么可能做到随意连接阴阳两界？
这问题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界限那侧钻出两名鬼修，但他们和其他的鬼修显然不同。
他们额间烙了一个大大的“颜”字。
那两名鬼修见了段瑾乔，不知为何有些发怵，死死扒拉着洞口边缘，却受颜志明控制，不能钻回孔洞中的无明之地去。
颜志明竟利用魂印操控鬼修！
鬼修以魂魄的形态存在，修的便是魂魄，比起寻常人来，魂魄更为坚韧，也对相关的术法更为了解。
连他们都被刻上了魂印。
“难怪之前听艮鱼说，垣京丢了几名鬼差，原来是你。”
段瑾乔收敛了面上笑意。
“扰乱两界秩序，你倒真是出乎意料。”
沈小檀轻声道：“可对你有影响？”
段瑾乔不屑地将两名鬼修扇回了无明之地。
“他们？来人间勾魂的鬼差，修为不如我。”
“哦。我让他们出来，可不是为了这个，”颜志明分毫不乱，“只是想告诉你……鬼修便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听说段瑾乔私放沈乱石，鬼王那侧正风风火火找他。
他对付不了段瑾乔的杳冥之火，那便让鬼王来将他带回去。
不仅如此……
颜志明举起一把剑，却不是他之前杀死乌立安的蛇骨剑。
这把剑通体玄黑，乍看去并不显眼，根本认不出是昆仑玄铁所铸的利剑。
它同沈小檀出生入死多年，是她最信任的伙伴。
不悔剑。
沈小檀睁大了眼睛，手中的赤子剑发出“嗡嗡”声。
不悔剑落在了颜志明手中。
颜志明脸上扭曲地一笑。
他两手上抬灵压顿起，不悔剑剑身被挟持其中，纵有万般锋利，此刻也毫无施展之地。
狂风肆虐卷动热浪，热浪压缩到极致，沈小檀眼前的空间猛然炸开，发出刺耳轰鸣。
不悔剑化作一堆破铁，掉落熔岩中。
沈小檀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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