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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道尊


永泰七年,靖帝病危,诸子争储,局势混乱,内宦赵英杰伙同太尉郑子冲,伪造圣旨,召云南王入京勤王,借机发起兵乱,谋朝篡位。

        内城门被破之时,靖帝焚宫殉国,绵延千年历经三朝宫殿尽付于祝融之手,云南王大怒,将萧氏宗族屠戮至尽,三品以上大臣被斩杀七八,丞相兼太子少师谢炳章更被凌迟处死。

        一时间血色漫天,监牢人满为患,菜市口日日有人被拉去砍头,京都百姓人心惶惶,弃家而去,四散逃难。

        史称永泰之乱。

        金陵奉国公府。

        云南王遣使王泰昌前来游说。

        “奉国公大人,陛下登基在即,求才若渴,久闻南姬煊大名,特派吾前来相请,若奉国公可以为陛下亲自撰写诏书,陛下愿保姬府上下平安康泰,也可许奉国公一个锦绣前程。”

        对面跪坐的青年年约二十许,头发只用一根竹簪绾住,身着一袭浅色大袖衫,袖口宽宽委垂而下。

        这青年生的朗目修眉,神清骨秀,乍一看好像温柔富贵乡中才能蕴养出的风流锦绣,再一看,却又觉他眉目疏淡,仿佛带了几分悲天悯人。

        你不能简单的说他长得好看不好看,第一眼看见他,你注意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那犹如身处高山之巅,独自傲立的高岭之花。

        不要说触摸,即便是看一看都让你觉得亵渎了他。

        就连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王泰昌盯着他看之时都会失神暗赞:好一个佛陀转世!以前在云南时,听别人说起这个姬煊,都说他居风宿月,气华煊然,不似人间,当时还觉得夸大其词,如今一见,却觉得用这几个字来形容他都不够,这若是个女子……

        他打了个激灵,赶紧收回跑远了的想法。

        “祖上有训,姬氏王族后裔,恐起忌惮,皆不可入仕,不可参与国祚运行,有违此誓,逐出族谱,死后不入祖坟。”姬煊眼帘微垂,夷然不动:“王大人,请恕姬某族训在前,无能为力。”

        “奉国公此言差矣!”王泰昌身负使命而来,怎会接受他的理由:“据王某所知,姬氏这条祖训乃是萧氏开国初期所立,防的是萧氏一族,如今姓萧的都死没了,这祖训自然作废了,如今新朝成立,百废待兴,陛下胸怀若谷,对姬氏也没半分忌惮,这正是姬先生出山建立一份不世功勋的大好良机啊!”

        “先生大才,难不成要在这三尺之地埋没了不成?”

        “我姬氏蒙萧氏□□之恩,得封奉国公虚名,于江南富庶之地富贵数百年,岂可如此见利忘义?”忽然他轻轻勾了下唇,仿佛多稀奇的模样,“且我身无半点功业才名,又做惯了田舍翁,哪里会写什么诏书?又哪里来的什么大才?云南王这是昏了头了吗?”

        “竖子!”王泰昌站起来,冷笑:“如此说来,奉国公大人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姬煊淡淡道:“姬某酒量不佳,与话不投机之人半杯既醉,如今已只与知音对饮,王大人的酒,只怕姬某无福消受了。”

        王泰昌气笑:“好!好好!即然奉国公大人如此有气节,那便别怪王某辣手无情了!带上来——”

        很快便有铁甲执剑的护卫压了几人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年轻妇人搀扶着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妪。

        王泰昌道:“姬公,您以为把家人全部送走就安全了?陛下神机妙算,早就吩咐人在四处城门设下关卡,你府中出来的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早就被我们捉回来了!”他用剑柄托起那年轻妇人的下巴:“若是下官没猜错,这应该就是奉国公夫人了吧……啧啧啧,姬公,您的夫人姿色差您远矣!”

        姬煊依旧垂着眼,即便别人用剑指着的是他的枕边人,他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轻轻的道:“吾妻蕙质兰心,温柔贤良,岂可用一具皮囊评判,云南王派遣一个这般狭隘之人前来作为说客,可见其眼光。”

        姬煊这番话,不止骂了王泰昌,就连把他使出来的新帝都给贬了一番。

        王泰昌是云南王潜邸之将,对主上又尊又敬,听闻此话,不由大怒:“姬煊,如今你全家都在我手上,你还敢说硬话!今天我告诉你,诏书你写也要写,不写也要写,要不然,我就把你全家都杀了!”

        姬煊面无表情:“恕姬某无能为力!”

        奉国公夫人双眼垂泪,哀呼一声:“夫君”王泰昌反手一挥,长剑出鞘,猛的便插进了她的心脏。

        长剑抽出,鲜血随之喷溅而出,射在姬煊长衫一角,姬煊手指微动,慢慢握紧了拳。

        早就做好的决定,为何此时如此痛苦?妻子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人却已经香消玉殒。他虽然没有看着她,但却能感受到她的怨恨,后悔,恐惧,无措。

        可是,谁不想活着呢?怪谁呢?是这世道,还是老天?

        他微微阖眼。

        王泰昌冷哼:“夫人没了还可以再娶,老娘没了呢?听说你可是你娘四十岁才老蚌生出的眼珠子,把你捧手心里养大的,我不信你这么冷血!”

        姬煊沉默了一会,慢慢抬眼:“简朝顺平年间,匈奴入侵,欺凌我华夏子民,俘虏承帝,先祖姬平任丞相,匈奴遣使要求华夏俯首称臣,年年上供,岁岁拜谒,被姬平一口回绝!他一力稳固朝中局势,另力新帝,最后于大殿之上心衰而亡,全了这一份主仆情谊。前朝鹿野之乱,逆贼刘三平威逼我姬氏先祖投诚,我先祖触柱自尽,保全清名;”

        他看了眼被缚而来的老妇,周身已全然不见平日雍容之态,几日奔波,心力交瘁,让她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乡野村妇,胸口不由泛出几分心酸,但他依旧面色不改,淡淡续道:“今朝惠帝刘贵妃作乱,篡改登基诏书,驱逐太子,令其幼子继位,欲使姬氏上折正书,以掩其不正之身,姬氏一封《正气言》语惊全朝,也使刘贵妃大怒。这些事哪件不让我姬氏族火伶仃,但姬氏傲骨长存!我们姬家人的姓氏,是用鲜血写成的!”

        “好啊!姬公真是铁石心肠,老娘也不管了!”王泰昌恼恨至极。

        那老妪却丝毫没被心硬如铁的儿子伤到,只双目含泪,把儿子的脸看了又看,不舍道:“我等即死,我儿也不用自责,这是姬家人的宿命,只可惜我儿这般好的一个人物,不能入仕名流千古,如今还要以身殉节,母亲实后悔当年将你从庙里请出来,染这一番尘世因果”

        姬谢氏一生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次子生于盛年,只可惜都未长成便都夭折,她伤了身难以再怀上身孕,可姬家嫡系数千年的血脉总要维续,为了再怀上一子,她修桥铺路,广舍布施,听闻普虚寺菩萨灵验,更是三步一磕头,九步一扣首,一路从奉国公府大门求到了普虚寺,半数身家都添做了大笔香油。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垂怜,从普虚寺回来,她果然怀了身孕,小心调养,精心看护,终于到了十月瓜熟蒂落之机。

        谢氏移进产房之时,金陵正闹水患,一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庄稼不知被浇死多少,房屋不知被冲坏几座。而就在这孩子落地,婴哭啼起的一刻,阴雨突停,云散天开,普虚寺里修建千年的大佛唇角露笑,一道七色彩虹竟就巧在背后升起,带来普照佛光。

        这刚刚降世的孩子便挂上了“佛陀转世”的牌子。

        这孩子便是姬煊。

        姬煊一字一顿,遮掩喉中哽咽:“娘,儿生而姓姬,从无一日有过怨言。”

        李泰昌看这两人一搭一唱,把他们姬氏丰功伟绩说了个遍,越说越是热血,竟似乎不畏生死,不由道:“姬老夫人,听闻谢炳章是您的亲侄子,也是在你们姬氏的族学崇华书院学成的,您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他挑起一个微妙的笑,仿佛毒牙挑破的旧伤,一句一滴毒血,一声一口脓疮:“谢大人,可是被一刀,一刀,割下了全身皮肉,凌迟处死的,陛下还找的手艺最好的宦人执的刑,一共拉了四千七百刀,哀嚎三天才死啧啧,可惜了,谢家的嫡长子,金陵双珠,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就是因为不顺陛下的心,逆了陛下的意,才落了这么一个下场,老夫人,我们都是粗人,战场上血腥味闻惯了的,才没有半点的怜悯之心,您要是不劝好奉国公,惹得陛下一怒,只怕,即便是佛陀转世也熬不过兵部的一百六十种刑罚吧?死嘛,简单的很,刀片抹了脖子就能了断了,可是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来反悔求陛下,那可就晚了。”

        谢氏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出现了侄子和幼子年幼时淘气,手拉手去掏鸟窝,烧鸟蛋,结果把房子点着了,丈夫发怒要施家法,谢炳章站在姬煊身前为他顶罪的事情,那么一个孩子,记忆里一直都没她的腰高,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如今,也晓得了什么是家国大义,明白了如何谓忠孝难全。

        她睁开了眼。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些朝堂社稷之事,实在没有什么立场说话,且我儿是国公府家主,是姬氏族长,一切自由你来定论,娘自不会拖我儿后腿。”

        王泰昌正想冷笑,却又从这老太婆话里品出几分不详,猛的大喝一声:“把她看好了……”

        却喊晚了,谢氏一把从身边护卫腰上抽出利剑,抹向脖子,王泰昌的尖声还没喊完,她已经倒地身亡了。

        “老夫人!”身后压着的女眷纷纷跪地,痛哭出声。

        绫罗委泥,香钗失色。

        这些女人都是老奉国公的姬妾,粉面,重皱,年轻的比姬煊大不了多少,年老的和谢氏也差不了多少,可他们哀哀痛哭,悲痛却一般无二,可见老奉国公夫人的手腕人品。

        王泰昌低骂:“娘的!”

        老的少的,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

        他看着那些跪地痛哭的女人,眼睛一眯,忽而扯了个痞笑:“奉国公家的女眷,真是个顶个的水灵……”他凑近了一个,挑起了她的下巴,见这姑娘二十来岁,正是女子最丰饶的年纪,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泪,带着轻愁,简直数不尽的楚楚动人,心里也是满意,“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了那没福气的老头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真可怜。”

        眼角斜着姬煊,一字一句道:“不如跟了大人我,也让你体会体会什么才是人间极乐……”

        哪知那女子竟然一把将他的手挥开,简直就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把推人的手放在衣上猛擦。

        他正要生气,却见这女子眼中冒火,忽然站直了。

        “我出身卑贱,”她咬着牙,慢慢的道:“是烂泥里长出来的臭石头,曾经任人践踏,可我跟了老国公,进了国公府,那我就生是奉国公府的人,死是奉国公府的鬼!”

        “我只是个姬妾,但我也是谢家人,我也有风骨!”

        说着,她一头撞向石壁,片刻就已香消玉殒。

        这时,另一位女姬站了起来。

        “生时卑贱,以死鸣节。”

        说着,她一头扎进了水里,再也没有浮上来。

        她还没死绝,第三个女人又站了起来,“两位妹妹,且等一等我们吧!”

        二十几个女人,盏茶时间没到,投湖的投湖,触柱的触柱,夺剑的自刎,尽皆香消玉殒,鲜血流满了庭院。

        如此刚烈。

        他们只是姬妾,王泰昌抓来也不过为了羞辱姬煊,因此要死并没人拦着,可看着这些女人磕了五石散似的,简直个个置生死于度外,即便此时律法上他们都可通货物,这身骨气不由令人动容。

        江南第一名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眨眼间,姬府死了几十个人,姬煊却依旧不为所动,他只是站着,仰头淡淡的看着头上写着“澹会堂”的牌匾。

        王泰昌皱着眉,“姬少颜,你不顾你娘,那你儿子呢?这可是你的骨血,你嫡嫡亲的小儿子!”

        姬煊理了理袖口,全然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不用再多说,我连自己都可舍,别说是我儿子,姬氏子弟既享受宗族供奉,锦衣玉食,家族遇难之时,也要承受这姓氏带来的危难,要怪就怪,他投错了胎吧。”

        五岁稚儿跪倒在地,脸色如纸,眼底茫然带着恐惧。

        王泰昌蹲下来,轻声道:“姬羽小公子,你还这么小,怕不怕死啊?死很疼很疼的,而且死了再也不能吃饭,只能吃元宝蜡烛,睡墓地草席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去求求你爹爹,只要你爹爹肯写几个字,你们一家就都不用死了。”

        姬羽年纪再小、也看出面前这人逼死了他娘和他祖母,还要逼死他爹,可他不想也死,他刚刚启蒙,还没开始读论语,还没去书院念书,甚至还没穿到蚕娘为他新做的鞋子他看向姬煊,哀求道:“爹爹,羽儿不想死”

        王泰昌大笑:“姬少颜,你们姬家也还是有孬种啊,这孬种可还是你亲生的儿子!”

        姬羽生于太平,是被捧着长大的,没吃过苦,没遭过波折,如今虽然怕死求了情,姬煊却并不怪他。

        他用与原来严父语气全然不同的温和嗓音道:“羽儿,是爹对不起你,你的路都是爹选的,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姓姬了……姬福,送小少爷上路!”

        王泰昌心下戒备,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一个护卫出来抱起了姬羽,更有数人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姬公,切莫说大话了,王某和这么多帝国小将都在这,陛下也还在玉阶金戺上看着我们呢,怎么会容得了您如此轻易就要的了令公子的性命”

        被押解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男人跪下,向姬煊磕了三个头:“主上,此去黄泉,一路渺渺,行者众多,荆棘无数,姬福带着小少爷便先行一步,为主上开路去了。”

        行动前暴露了目的,这本是一个相当愚蠢的行为,但是这叫姬福的下人实在太过瘦小,犹如一个八九岁的幼儿身体,竟是个侏儒,让王泰昌等人均感啼笑皆非。

        王泰昌大笑:“姬公,你府上下人也这般有趣,平日里梦做的多了吧?说来,陛下麾下的泗水将军立功无数,口味独特,若是陛下将姬羽小公子赏给了泗水将军做个娈童侍儿,只怕你就算是死了,这盆脏水也要泼在你们姬氏祠堂牌位之上,姬公,何必如此刚硬,昔日韩信连□□之辱都忍得,今天不过就是让你写几个字罢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王泰昌转头去看,就见那个子矮小的姬福全身骨节爆响,四肢肌肉暴起,血管突出,竟仿似凭白粗了一倍,平凡无奇的面目也狰狞了几分。

        他后退一步。

        姬福却上前几步,一把抓住身前砍来的刀剑,利刃入手,却似乎砍在铁石之上,铿锵刚硬,直到姬福把铁器丢下,手上不止没有流下半滴血液,就是一条白痕都没有。

        他快冲向前,巨力下围绕的人墙瞬间便被撞开一道空隙,然后一把将挟着姬羽的护卫拦腰抱起,紧紧箍住,足下沉稳如有秤砣,臂上力气仿似千斤,带着孩子护卫,一起跌入了金雁湖之中。

        湖水渐渐平静。

        没有人爬上来。

        “这这是什么妖孽手段”王泰昌倒跌一步,倚在了庭柱之上。

        不止刀枪不入,而且力拔千钧,若是陛下有了这么一个大将,或者这么一只队伍

        他转头看向姬煊。

        姬煊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执着酒杯,正在出神。

        片刻后举起一杯酒,口中轻轻道:“与诸君同饮。”将酒撒在了地上。

        王泰昌看出他是在祭死去的那些大儒,便道:“姬公,今日有你为他们祭拜送行,若你也死了,又有谁记得你呢?你若真是为了他们着想,不如留下一具残身,日后得了陛下的信任,何愁不能为他们平反?谢家因为谢炳章的缘故,女眷全部贬为官妓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姬少颜这人真狠!妻儿老母都不要了,果然,看着慈悲的人是最最无情的,他没了办法,挟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只能换个方向,拿那点死了的书生文臣说话。

        姬煊再倒了杯酒,浅笑:“他们既然姓谢,这便是他们的命数,与我又有何干?”他把酒遥遥向京师方向一举:“谢师,且与我共飨!”

        言罢一饮而尽。

        王泰昌皱着眉头,见姬煊油盐不进,自顾自的又坐着喝酒了,心里烦躁,低声催问身后的人:“找到了没有?”

        “全无踪迹。”

        “继续去找!”他有一点气急败坏,这人逃得如此隐秘,可见于姬煊而言至关重要,没准就是制约他的最终利器。

        他不得不承认有一点失算了,本来以为就是一个文人而已,又不是朝堂上那些就盼着为国而死名留青史的酸儒,不过是个富贵窝里出来没受过苦没担当过的大少爷,吓一吓就什么都答应了。

        见了姬煊才发现,原来江南的富贵人家,也不是只知道包养妓子,吃喝玩乐,吸食五石散的,他们竟然也可以有气节,有风骨,肯大义赴死,不惧权势,不受威逼利诱的。

        他看向姬煊,姬煊侧对着他,跪坐在桌案之前,仪态翩翩,衣角平整,腰身直立,参加名流宴会般的讲究,再配合这躺倒满地的亲人尸体,莫名就会让人觉得惊悚。

        他走过去,微笑:“姬公,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啊!”

        姬煊七窍流血,双目紧闭,竟已死了!

        护卫拿过酒壶,研究了一会:“大人,这是鸳鸯壶,奉国公大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王泰昌大怒:“姬煊他竟敢自尽!”

        护卫犹豫了一会,道:“大人,姬家的族学崇华书院是江南第一大书院,执牛耳的地位,南方这边的酸儒都盯着姬家动作行事,现在姬煊死了,陛下想收服江南,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了。我们回去后,不知陛下还要怎么惩戒”

        王泰昌懊恼道:“我出来前我哥就和我说这差事不好办,要是把姬煊弄进朝堂,他就和我们王家连在了一起,日后他万一想不开做点惹陛下发怒的事,王家估计也会吃挂落,可要是姬煊出了什么差池陛下可早就后悔杀了谢炳章了,我这挂落没准吃的更快幸好表姐受宠,只能回去求求表姐给吹一点枕头风了。”

        护卫谄媚恭维道:“满府上下谁不知道辛贵妃是陛下的心头肉啊,陛下怎么会舍得罚辛贵妃的亲表弟,您可是陛下亲小舅子啊。”

        王泰昌哼了一声。

        护卫道:“那大人,这姬家人都怎么办啊?”

        王泰昌皱了皱眉:“一家子铁脖子铜脑壳不识时务的酸书生,看着就烦,一把火都烧了吧。”

        “是。”

        姬煊只觉得自己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最后竟然升到了云雾之间。

        飞鸟在他身下畅游,山河在他脚下林立。

        封印随着死亡被打开。

        无数记忆向他脑海里涌来。

        他终于苏醒。

        或者说,她。

        姬煊是她,她却不只是姬煊。

        右手张开,一具圆形的镜子突然在身前出现,银白色边框,背后绘着仙界特有的琼霈花纹,底座上一枚硕大的墨蓝色晶石。

        这是修仙界的神器,也是她的本命法宝,溯世镜。

        镜中之人眉目宛然,除了性别不同,基本上和人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姬少颜一个模样。

        也许因为姬少颜是她在溯世镜的最后一世,与她的真实身体最为接近,所以长相最似,甚至在出生的时候会引动灵气,带来被凡俗界的人们称为“祥瑞”的异象。

        不过,同样一张脸,在姬煊身上便如芝兰玉树,生在她的身上,却是丽质天成。

        她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熟悉的一处地方泛起赤红火海,火蛇缭绕,妖娆仿佛舞女转动时带起的红纱。

        “可不舍了?”虚无中,忽然有一道声音问她。

        她摇摇头:“姬氏宅邸虽然被毁,但姬氏薪火尚存,属于姬煊的因果我已经还清了,可放心回去了……不过,做男人真爽!”

        溯世镜自虚空中倏然闪出,浮在她的身前。

        “每次投胎成男子,你便感叹一回,你若愿意,可以在渡劫时重塑根骨,完全变做男修,也免得你总是这般欣羡。”

        那女子笑了笑:“凡人时,男子束缚更少,自然当的舒服,在修仙界却是男女无妨,一具皮囊而已,无谓更改……就是有点舍不得姬煊的万贯家财。”

        啧,有钱真好。

        “你这性格,是怎么忍住不在外人面前崩坏姬煊高岭之花的名声的?”

        女子哈哈一笑:“不论高岭之花还是贩夫走卒,俗世之中还是红尘之外,只要向道之心不变,依旧是我,以前我只想斩情断性,那才是着相了!”

        “度雍道尊,你比原来洒脱很多。百世历练已成,看来确有收获?”

        “自然。人世间情感百态,各自挣扎,都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身临其中,修士只怕难以体会。”

        “天道并非无情,而是拥有大爱。”

        “我已经感觉到渡劫壁垒了。阿溯,有此经历,多亏你的帮忙。”

        “你是我的主人,我还想靠着你回仙界去呢,自然尽力帮你,不必言谢!可是要回臧玉大世界中去?”

        “甚好,且共行罢。”

        阴云开始汇集,溯世镜在空中旋转,无数光源被吸纳其中,直到天空光亮全无,仿佛暴雨将泄之时,溯世镜突然停住,一道电光射向天际,好像利斧于绸布上撕开一条裂缝,遥远的天际也露出了一道缺口。

        缺口后的世界黑暗混沌,犹如吞噬时间的黑洞,阴森,神秘。

        天空暴起一声雷霆。

        度雍道尊手一挥,便将溯世镜缩小到了巴掌大,直接袖起,纵身飞入了黑洞之中。

        雷声响起之时,普虚寺凌度山上终年未动的钟声忽然敲响,这是丧钟,意味又有一位高僧佛陀离世,去往西天。

        山脚下正在赶路的中年男人两眼含泪,对身边跟着的五六岁男孩道:“少主,主上已经殉族西去,少主身为嫡长子,无法随陵跟前,还请向南方跪拜叩首,当作送行拜别,全了这一份父子情谊。”

        包子脸的小男孩跪倒,磕了三个头,满眼茫然惶恐。

        中年男人跪在后面:“我蒙主上重托,身负教养少主重责,不能随身侍奉左右,待他日少主长成,足以回复姬氏荣光,我必至地府亲向主上请罪!请主上在天之灵,保佑少主平平安安,早日成才。”

        待钟声停歇,小男孩轻声问道:“田大叔,父亲去世了,那母亲和弟弟呢?”

        田世光心中叹气。

        按照姬煊的计划,真正要送出去逃跑的只有姬翎一人,其他人其实都只是障眼法,迷惑视线的,如今,只怕他们都随着姬煊一起下了黄泉了。

        双生子,双生子,即便是同父同母,在同一天出生,姬羽只小了一炷香的时间,但嫡长就是嫡长,嫡次就是嫡次,遇到事,首先保的必须是嫡长子,这是长幼有序,不能乱了规矩。

        他把姬翎抱起来,“夫人和小少爷,也逃了,日后等少主长大了,再派人去找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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