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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卧川先生


送走傅空,林晚秋倒是有空来处理兰芷了。

        小姑娘还是在院子旁边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像个木娃娃,一点儿生气也没有,林晚秋看她这副样子,别扭劲就上来了。

        她走近道:“兰芷,你抬头看我。”

        后者如是照做,鹿眼水汪汪的,漂亮得很。

        林晚秋就这么盯着她,本想说点什么,想想又觉得算了,只柔声下来道:“你跟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于是直接上手帮她拿了一部分行李,往自己的院子走,把兰芷看得一愣一愣的,抓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垂着脑袋跟上。

        而林晚秋似乎是早就意料到什么,走在前面也不忘提醒:“抬头,挺胸。”像个挺唬人的舞蹈老师,又或者是那个每次一起走路都让人注意抬头挺胸的操心妈妈。

        兰芷倒是被她四个字吓得一机灵。

        她跟在林晚秋身后,各种环视。林宅并不大,甚至在官宦人家中,说得上一句小,婆子女使之类的也很少,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倒是清闲幽静,等到了一个松竹掩映的小院子,兰芷抬头看了看上头的牌匾,竟然没有字,也算是点奇怪的行为艺术。

        兰芷看林晚秋打开了主屋旁边房间的门,挺整齐的,不过是薄薄一层灰,稍加打扫便可直接拎包入住。

        “你就住这儿,行吗?”林晚秋问他。

        兰芷看了看,很是疑惑:“姑娘之前身边没有一块儿长大的丫头女使吗?”按理说,一般家里头的小姐,都有那种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丫头,以后也会陪嫁的。

        却听得这房间外,窜进来一个声音:“我林家女儿,哪有那么娇气!”

        正是林山月,而林山月的声一出来,这件事情就越发像林黛玉进贾府了,活脱脱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王熙凤人设。

        林山月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盒绿豆糕,看了看兰芷:“这就是太子殿下给你送过来那个?好水灵。”她把手里的绿豆糕提到兰芷眼前晃了晃,“吃绿豆糕吗?”

        “长姐跟我去房里吧。”林晚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对兰芷道,“你收拾收拾,过来吃两块吧,绿豆可吃得?”万一绿豆过敏咋办。

        “吃得。”兰芷点点头,看林晚秋挽着林山月去了主屋。

        林山月找了个碟子,把包好的绿豆糕摆了几块在里头放好,嘴上说道:“姐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你真想好了要站在太子一边儿?”

        “长姐怎么不提一提,外头那些儿女情长似的流言蜚语呢?”林晚秋拿起来一块,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甜香沁脾,很是可口。

        林山月意识到了什么意思,于是跟她一块儿笑,又朝兰芷那个房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谁的人啊,总不会是太子的吧?你压得住吗,要不要我找个人过来服侍你,上次你生病,我和父亲就不放心,开始考虑这件事儿了。”

        听林山月的话,林晚秋多少也猜到了些,她这姐姐是有大本事的,而且背后估计不容小觑,绝不只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淮安公主的人,叫兰芷。”林晚秋摇了摇头,“我还用不着那些人,姐你跟父亲就别操心了。我也是看她挨打的时候可怜,才要了过来,至于以后如何,还看她自己的选择吧。”

        反正她一般只负责出谋划策,安排个人在她身边作用不大。

        “你要了人,太子就给你了?”林山月眼神“狡黠”起来,颇有想听八卦的样子。

        刚拐过去的话题又拐回来了,她只能哄着林山月:“姐,我与太子是盟友。”

        两人又聊了些,说过两日去见郑潜,打扮准备如何,除了这绿豆糕,别的点心又如何如何,直到兰芷敲门,才终止了玩笑,让人进来。

        林山月热络地招呼她:“兰芷,快过来尝尝,晚儿可喜欢这个了。”

        “这”兰芷有些局促。

        “过来。”林晚秋已经发现了,这姑娘有点吃硬不吃软,严肃着说了两个字,果然过来拿了一块吃,只是吃相还有些小心翼翼。

        “确实生得娇俏水灵。”林山月打量下来,瞥见了她若隐若现的伤,待她吃完这块,又叫她过来,径直撸起兰芷的袖子,把人吓了一跳,但奈何林山月手劲儿大,硬是没挣脱。

        林山月按了按伤口,兰芷眉头蹙起。

        “疼么?”林山月仔细看了看,问道。

        兰芷咽了咽口水:“不疼。”

        林晚秋的眼珠子在二人之间转了转,没说什么,只是看戏般,看自己那个姬圈天菜姐姐施展浑身解数攻略年下小朋友的戏码,还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

        后来,林山月又去厨房端了饭,等林知回来,一块儿在她院子里一道吃了。

        林知也顺势关照了一下兰芷,气氛倒是和睦。

        腊月十五那天下了雪,京华地处偏南,下雪不是常事,雪也不大,但落在衣服上便化成了水,跟下雨也没什么两样,不得不打起了伞。

        林山月把她和兰芷送出林宅,二人未乘马车,而是步行至遇仙楼,一路风光有如清明上河图活生生入眼来。遇仙楼门口的彩楼扎眼,其上流苏彩绸漂亮又壮观,路过正店招牌,林晚秋放缓步子多看了两眼,一转头便发现门口等着的人分明就是袁忌,她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路上被各色各异景象吸引到不行,竟然迟到了。

        她连忙跑过去,而袁忌站在彩楼底下,没撑伞,灰白色的衣衫,一副白衣儒生的模样,与街市雪色相融,如画一般和谐极了。

        袁忌注意到了小跑过来的她,兰芷跟上后收了伞,在门口甩了甩伞上的水珠。

        “袁大人,真对不住,我素来鲜少出门,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想来郑先生已经等久了,咱们快些进去吧。”她语速蹦得飞快,简单作了解释。

        “无妨,我和老师也刚到。”袁忌说罢,领她和兰芷进去,三人径直上了二楼的小间,推开门发现郑潜正在看菜单,看来真是刚到没多久。

        林晚秋很紧张地开始打量郑潜,这可是位大学者,放在现实生活中,她估计要潜心研究学术多年、再熬到三四十岁才能坐在一起吃饭吧。

        郑潜整个人都没什么架子,但还是有一种“风韵犹存”的帅在身上,加上他点满的学术技能,林晚秋眼里的他还自带一层滤镜。云舟送她的手稿,她回去看了,活脱脱一篇高水准核心期刊论文,还带配图的那种。可惜她对上古史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对郑潜的研究实在无法发表什么高深见地。

        她向郑潜施以晚辈之礼,打了招呼,后者笑容满面,丝毫没有架子,见到她时也极是欢喜,连忙招呼她过来坐下点菜。

        林晚秋推辞:“我对遇仙楼并不熟悉,还是由先生和袁大人点吧。”她拽了兰芷过来,坐在她旁边。

        “那小友喝点什么酒呢?遇仙楼的玉液酒是很好的。”郑潜很自然地担当起了“唱菜”重任,把旁边行菜的本职工作都给抢了。(注1)

        玉液酒?一百八一杯么?

        林晚秋自顾自憋住笑,以一句“先生选就好”回答,仔细听郑潜介绍,惊讶于他离开京华这几年竟还记得菜色如何。待郑潜一一选好,已经有人来把碧碗、筷子放上来,还端了盘盏、果碟等等。

        行菜的退出去跟着案知会,他们只管等着一会儿上菜。

        郑潜双手团起来,搭在桌上,似是很急迫地与林晚秋攀谈,他管林晚秋叫“小友”,倒是一点儿没架子。“恕止与我讲了,我倒觉得小友定有新奇见地,不如咱们探讨一二?”

        救命,这才是真·答辩现场。

        林晚秋深吸一口凉气,无辜般眨了眨眼,这才开口发表自己稚嫩的了解:“先生在手稿里头说,‘传摹图写,寖盈卷轴以意逆志或探其制作之原,以补经传之阙,亡正诸儒之谬误。天下后世之君子,有意于古者,亦将有考焉。’(注1)实在令我叹为观止,从前只晓得先生有意改革制弊,远不知先生对于‘考古’学问有如此深究。奈何,我只是浅浅有了兴趣,更无门路,至于生出什么所谓见地,也只作罢。”

        “小友将这类学问,径直称作‘考古’,倒是很精悍呀。”郑潜说着,眼睛很亮。

        林晚秋连忙否认:“这也是我从别处看来的,先生不必夸我。”

        旁边的袁忌出了声:“二姑娘记住这段话,想来也是颇有感悟的。”

        “是。”林晚秋点头,“我想,时间是可怕又唏嘘的,能掠走许多东西,而后世观现世,一如现世见上古,因此‘考古’、撰录,是很必要的事情。先生的手札我收藏了一些,正是看了手札其间字句,颇觉有趣,才认定先生定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她边说,边在心里默默感谢一门叫“历史文献学”的地狱级选修课。

        “正应如此,小友说到我心坎儿里头了哈哈。”郑潜笑起来,小间的门被敲响,正是点好都菜上了来,先是给每个人都端了造虀来,再上冷淘面和卤味,又有一道白肉、一道水菜,还两样南食特色的群仙羹、煎鱼饭;另外才是玉液酒,正值冬日,因而注碗、盘盏一应俱全,随后又将配套的碟子摆放好,这才算成。(注3)

        郑潜率先举杯,招呼道:“今日得见小友,乃一大幸事,先饮一杯吧!”

        林晚秋爽快应下,玉液入喉,有一点刺挠,微微的辣感,度数好像倒不是很高,她喝着没什么问题。

        随后又拿起筷子,伸向各色菜肴,她垂涎许久,今日终于能来感受感受这京华高档餐厅了。下次去白樊楼吃,狠狠坑云舟一把,反正他现在有钱而自己穷,一个宅子都坑得下来,一顿饭也是坑得起的。

        其间,林晚秋与袁忌还聊到了上次云舟送的钢笔,袁忌夸了一番,说做工精细,用料考究,郑潜于是说下次讨来瞧瞧。

        四人用完了饭,天色已暮,林晚秋说还想自己逛逛,便欲作别。袁忌这才突然发觉,林晚秋并没有戴笠帽,虽然已经知道林晚秋不如寻常女子,但还是有些讶异:“二姑娘的笠帽是不是在哪里落下了?”倒是问得很委婉。

        “噢,那倒不是。”林晚秋否认,语气稀松平常,“戴那个做什么,女子科举都要开了,诗会男女都同席了,我还跟你一块儿吃饭呢,出个门还要给自己捂起来么?”

        “是啊。”郑潜表示同意,“也未有先贤说过什么女子切不可抛头露面的话呀。”

        林晚秋已经彻底悟了,郑潜是个思想挺开放的人,甚至还有点先进。她便冲袁忌得意起来,一脸“你老师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赶紧附和”的意思。

        袁忌也很快想通过来,原来是自己稍显狭隘了,便微笑认可。

        ——

        注1:参考自《曲洧旧闻》所抄录宋张能臣《酒名记》:“张次贤名能臣,官至奉议郎文懿公诸孙朝奉大夫,德邻之子也,好学喜缀文,有郧乡涪江二集,尝记天下酒名,今着于此开封府瑶泉市店丰乐楼眉寿又和旨(即白樊楼也)、忻乐楼仙醪(即任店也)、和乐楼琼浆(即庄楼也)、遇仙楼玉液、玉楼玉酝、铁薛楼瑶醽、仁和楼琼浆、高阳店流霞、清风楼玉髓、会仙楼玉醑、八仙楼仙醪、时楼碧光、班楼琼波、潘楼琼液、千春楼仙醇(今废为铺)”

        注2:出自吕大临《考古图》

        注3:前文关于酒楼的描写和食物的描写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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