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敲打
避暑宫修建在昌宁城郊区，依山傍水，绿树成荫。
午时，老皇帝召见裴昌共同用膳，这对臣子而言是莫大的恩赐，他难掩激动之色地向老皇帝行礼：“臣裴昌参见陛下！”
老皇帝穿着简单的夏衣，坐在低矮的胡凳上，面前摆放着一张不高的案几，案几上则是各式各样的饭食，一边还站着两名手捧酒壶与酒杯的宫女。
老皇帝轻抚胡须，淡淡一笑：“裴爱卿来了，快快入座。”
裴昌拉起衣角，恭敬地入座：“谢陛下。”
老皇帝指了指桌上的一道菜，说道：“朕听闻裴爱卿喜食鱼类，特命御膳房做了一道鱼脍。”
他先夹了一筷入口，细细咀嚼后咽下：“裴爱卿快尝尝。”
“谢陛下！”
裴昌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又蘸了蘸白瓷碟内的蘸料，粉嫩的鱼肉晶莹剔透，蘸上蘸料后色泽更为诱人，让人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
他放下筷子又向老皇帝行了一礼，道：“这鱼脍鲜美非常，多谢陛下恩赐，臣才能有此口福。”
老皇帝将玉箸搁在筷枕，哈哈大笑：“裴爱卿喜欢就好，不枉朕费此苦心。”
裴昌顺势接话：“陛下今日召臣可有要事吩咐？”
他可不认为皇帝会无缘无故地召见他。
老皇帝满意地笑了，裴昌为官多年，无甚大作为，也无甚大过错，最大的优点就是会揣摩圣意，有些他不方便详说的话，说三分裴昌就能补全后七分。
他说道：“朕听闻你与元妻育有一女？”
裴昌心里一沉，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为蔡国公小姐出头，还他那个混账女儿做了什么事？
他急忙跪下，道：“确有一女，臣，唉，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老皇帝大笑道：“爱卿莫慌，朕可没有责罚你的意思，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更何况良禽择木而栖，你选择蔡国公之女无可厚非。”
裴昌瞬间反应过来了，看来问题出在裴漱身上，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旋即脸上挂上更为惶恐的表情：“那逆女与臣并不亲近，可是她做了什么错事，若她触怒陛下，臣万死难辞其咎！求陛下责罚！”
老皇帝夹了一筷子凉拌三丝，慢悠悠地说道：“倒不至于触怒朕，只是，爱卿啊，前些日子昌宁城内有关我家楚国的流言听说了吗？”
“这臣有所听闻。”裴昌脊背上寒毛瞬间炸起，难道流言的另一个主人公是裴漱？
老皇帝轻瞟了他一眼，语气一转道：“朕自然是不信这等荒唐流言的。”
裴昌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他深深地跪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陛下圣明！”
老皇帝继续说道：“你那女儿也有二十余岁了吧，女儿家青春年华短，再不找夫家怕是以后只能找鳏夫，亦或是给他人为妾了。”
“朕昨日下旨召我儿来避暑宫，想必下午她们就能到，这样，待她们到达，朕亲自为你二人修补父女之情。”
老皇帝说完了，裴昌明白他今日召见自己是为了什么了，他重重磕头：“谢陛下，从今日起臣便为她相看夫家！”
老皇帝笑了，他重新拿起玉箸：“如此甚好，爱卿快来用餐，今日有美食也有美酒，你我君臣二人定要尽兴而归。”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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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宋巢和与裴漱到达了避暑宫，皇帝在永华殿召见她二人，宋巢和整理好衣衫就要带着裴漱进入，哪成想在殿外被手持长/枪，腰挎横刀的侍卫拦下了。
为首的男人年纪不大却须发稀疏，脸色蜡黄嘴唇泛黑，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快要病死的病痨鬼，他尖着嗓子厉声喝道：“站住，你等是何人，竟敢擅闯陛下行宫！”
这话说的，若说他不认识宋巢和，那简直是把人的智商拉到了猪的水平，只能说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给宋巢和难堪，故意让她下不来台。
裴漱担忧地看了宋巢和一眼。
宋巢和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按捺住了脾气，好声说道：“孤是陛下亲封的大周楚国公主，劳请大人通报一声。”
病痨鬼表情更加倨傲：“什么公主，不认识，没有陛下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殿。”
羞辱，这是赤/裸/裸地羞辱，这羞辱来自殿内，来自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尽管到了下午，但太阳并没有减掉半分炽热，滚烫的日光烘烤大地，永华殿上的琉璃瓦反射的刺目的光，宋巢和垂下眼，她轻轻摊开手，让阳光洒在她的手心里。
“如此，孤便候着吧。”
她攥紧了手，将那抹光绞碎在手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皇帝才觉得满意，他走出殿外故作惊讶道：“我儿来了怎不进殿内。”
病痨鬼仿佛听到了信号一般，他单膝下跪，大声道：“陛下恕罪，没有您的命令我等不敢让任何人进殿！”
老皇帝斥责道：“大胆！朕的亲女你们也敢拦！”
病痨鬼正气凛然道：“末将只知陛下，不知公主！”
裴漱：“”这戏演的，你以为你是安禄山啊。【注1】
她面无表情，宋巢和亦面无表情，亲自导演了这么一出的老皇帝有点尴尬，他轻咳一声：“楚国啊，林将军也是恪尽职守，一心为公，朕替林将军对你说声抱歉，你不要同这等粗人一般见识。”
一国之君对她说抱歉，这罪过大的，宋巢和要是真的接了下来，哪怕御史监站在她这边，明天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
只见宋巢和义正言辞道：“林将军并未做错任何事，儿擅闯永华殿合该受罚。”
言罢她走下台基，走到避暑宫正门到永华殿的小广场，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裴漱跪在她身后。
头顶是炎炎烈日，膝下是滚烫石板，空气中翻滚的热浪一点一点地从人体中榨出水分，不过短短一刻钟裴漱就觉得自己快成人干了，但宋巢和的脊背依旧笔直。
这下轮到老皇帝下不来台了，他召见了宋巢和，结果宋巢和现在在罚跪，这叫个什么事啊。
为政者都是爱惜脸皮的人，尤其是老皇帝，他可以使出各种损招折腾别人，但自己的脸面那是万万不能丢的。只见他脸色难看地对病痨鬼说了些什么，然后病痨鬼就苦着一张脸跪到了宋巢和身旁。
宋巢和慷慨激昂道：“父皇，林将军也是恪尽职守，一心为公，让他陪儿臣受罚实在不公，请父皇不要责罚他，儿臣愿意跪到天荒地老！”
裴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仗，宋巢和太损了吧，她如果真跪到天荒地老，谏官一定会给老皇帝上上眼药。【注2】
老皇帝没辙了，只能强压着火气说道：“朕可以免除对林将军的责罚，但我儿也不要跪太久，半个时辰，如此烈日时间长了父皇也于心不忍。”
“诺！”
裴漱恶意猜测老皇帝这会儿脸色一定好看极了，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达到打压宋巢和的目的，反而给自己搞得很是没脸，最后还要装出一副慈父心肠，啧！
裴漱默念着我是在晒日光浴，我是在晒日光浴，六十分钟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罚跪结束后宋巢和带着裴漱再次踏上了永华殿的台基，她先走进殿内，裴漱则候在殿外等着老皇帝的召见。
宋巢和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老皇帝神色不明地看着她，哼道：“我儿请起。”
“谢父皇。”宋巢和站起身，不卑不亢道：“不知父皇召儿所谓何事？”
“确有一事。”老皇帝不紧不慢道：“朕听闻你府内有一女子，号称剑术天下无双，而且此女还是吏部尚书裴昌的女儿。”
宋巢和心头一凛，果然。
她勾唇一笑：“裴姑娘确实剑术高超，但天下无双却是高赞了，至于裴昌裴大人，儿臣并未听裴姑娘讲过她是裴大人的女儿。”
大周朝以孝治天下，一个父母长辈的身份，足够强迫子女晚辈做太多她们本不愿做的事。
宋巢和太了解自己这位父皇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强调裴昌与裴漱的父女关系，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通过裴昌来达到控制裴漱的目的。
打压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嫁人，只要她嫁人，她就不再是自己，她就只是两个被无数男人予以高光的名词：妻子，母亲。
这两个名词在宋巢和看来苍白又可怖。
老皇帝挑眉：“裴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儿啊，世间可没有与生父形同陌路的女儿，你可不要断了人家的父女缘分。”
那个“孝”字太高高在上，举着“孝”字的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他们仿佛握着神谕一般，拥有了打压异己的至高权利。
宋巢和无法反驳，至少现在她无法反驳。
老皇帝很懂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道理，他也知道不能把这个女儿逼得太紧，于是退了一步：“但强扭的瓜不甜，有的事强求不来，朕今日只想见识下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宋巢和沉声道：“父皇圣明。”
老皇帝抚着胡须，大声道：“召裴漱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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