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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皇后娘娘一回猗兰殿,一整套的水晶盏儿都砸光了。”

        孙秉笔听过手底下小幺儿的回话,转身向王遥道:“爹爹如何看?”

        经过皇陵设伏一事,可再不敢小瞧皇帝的狼子野心了。

        “她应当是不知情的。”王遥的食指在拇指上摩挲了一下——国丧里头,他把那只南红扳指给摘了,一时还不习惯。

        西北那头一切如常,做父亲的识时务,他也不好随意动人家的女儿。

        况且,他又没那个千里取人首级的本事,倘或真逼反了谢家军,谁来镇守一方?

        偌大的朝廷,而今竟真找不着一二有威望的将领了。

        总不能便宜了段方更那断子绝孙的杀才。

        断子绝孙是太监最要命的痛处,能拿这一点咒骂仇敌,可见他对此人憎恶到何等田地。

        王遥面色沉郁,不起眼的扳指没了,也能惹得他颇为不快,这叫他更是耿耿于怀:“皇帝这回着实是不妥得很,终究还在孝期里——那沐贵妃,是怎么个来头?”

        这点孙秉笔倒挺清楚,答说:“采选进来的宫女儿,爹娘都在乡下,谈不上家底,也没查到有能耐的亲戚朋友。”

        打小儿分在了东宫,勉强能和皇帝论个青梅竹马。

        王遥冷笑一声——皇帝其人,是念旧情的秉性吗?

        急吼吼地封这么高一个衔儿,必定有缘故。

        或者是和姚洵那一干逆贼有勾连?可惜这回底下人办事利落过了头,将祾恩门外伏击他的人杀得太干净,如今想再深挖是挖不出确凿的东西来了。

        他眯了眯眼,对孙秉笔吩咐道:“司礼监上上下下,要好生清扫清扫,别出了内奸还蒙在鼓里。”

        孙秉笔心中一凛,忙肃然应了,听他语调中不无遗憾:“这回想敲山震虎是不能了,至于姚家十族,一个也别放过。”

        姚氏一门,本就因罪流放岭南,如今尚还不知改过自新,反倒趁着国丧窜逃回京,又惊扰列祖列宗英灵,何等罪大恶极!姚洵此人自有反心,其余族人也必定暗中包庇襄助,该当同罪而论。

        司礼监出手,岂止伏尸千里,京师、岭南不谈,举国上下,无不人人自危,生怕被查出自己和姚家人有过半点纠葛,姚洵之父姚盛当年授课过的一些学生为了自保,甚至主动站出来与其断绝师生之名。

        这样一桩惊动四境的大案,王遥在皇帝跟前却是只字不提。他立在绿意苍凉的拾翠馆,委婉规劝说:“新册贵妃一事,朝廷里颇有些非议呢,陛下…”

        皇帝恹恹地侧卧在竹榻上,垂着眼睛,目光不知投在哪里,闻言长眉紧缩,道:“朕又不是立即要大办典礼,他们有什么可闹?”

        王遥观他这副态度,多少也算是探出来了:和沐昭昭情谊匪浅的不是皇帝,只怕是那当年的太子伴读姚洵。

        而今皇帝的大谋功亏一篑,心腹之臣身死族灭,把这女子当作未亡人供奉起来,好歹聊以自"慰吧!

        他心中不屑:所以这李家小儿永远成不了事。

        可叹大燕王朝气数将尽,李氏一族枝蔓虽多,到了先帝这一代时,宗室里的天潢贵胄们,参禅修道的有,斗鸡走狗的有,讨小老婆一门心思生孩子的也不少,偏生就那么邪乎,一个新降世的都没有。

        李鸿几乎就是独苗苗了。若废了他,又能扶植谁呢?

        夜里读书的时候尚思量,自己这立皇帝恶名昭著,至于多年的功劳苦劳,可有一个人惦念?

        也罢,美誉虚名不过是庸人自困。此时能呼风唤雨、生杀予夺,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他起身去推开窗,一片皎皎月色不请自来,树影婆娑,本是一派心旷神怡之景,王遥却皱了皱眉——夜色缭绕之处,未尝不是危机暗伏之处。

        对月对花,那是富贵闲人的消遣。

        “爹爹。”他既没歇下,孙秉笔自然还守在屋外听候吩咐。见王遥立在窗前,连忙哈腰到跟前来。

        “贵妃宫里,伺候的人要齐全。”

        沐贵妃住在华萼楼,恰与猗兰殿一东一西相呼应,新拨来伺候的小宫女儿们私底下议论,说或许是皇帝有意令二位主子分庭抗礼。

        芝芝捧着几卷经书走过,连余光也没从这些人身上掠过,径直进了沐贵妃日常起居的耳房内。

        芝芝当初和沐贵妃是一个姑姑调理出来的,放在官场上,正儿八经的同门,那可是再厚密不过的交情。把她派到华萼楼来当大宫女,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至于其余的宫女儿内侍,几日下来芝芝冷眼瞧着,却是良莠不齐。

        沐贵妃一朝攀上了高枝儿,华萼楼如今是个热窝子,费尽心思想进来的人不少,安心当差的人则未必够。

        人多眼杂,心浮气躁,来日或许要惹出是非。

        “娘娘。”屋里没用冰,但仍透着一股清幽之感,芝芝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口,说:“早上抄的那些已经供到佛前了,这会儿便歇歇吧。”

        沐贵妃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她是杏腮桃颊的长相,而今挽了妇人发式,浑身缟素,倒也有几分轻愁。

        指上沾了墨迹,因为握笔太久,像黥在上头似的。她没让芝芝伺候,自己走到木盆前洗手。

        天热,水并不清凉,温吞吞的。她洗了许久,眼睛没往手上看,仿佛是忘了。

        “娘娘。”芝芝不得不出声提醒她。居丧当中,哀伤低沉固然是晚辈的本分,但到了她这田地,难免引人注目。。

        取过洁白的手巾,替她拭干了水珠,芝芝不再多话。沐昭昭不是愚笨的女子,况且要解开心结靠的从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劝解,何必说出来落人口实。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可是沐昭昭此生,永远走不出那场大雨了。

        自皇陵回来月余,皇后娘娘头一个捱不住这种清苦又乏闷的日子了。酒喝不得,香熏不得,漂亮衣裳和首饰全都收起来了,听曲子看皮影戏更是想都别想。

        太医署有一位蒋大人,配制香方常有许多巧思,仪贞曾偷偷派冯嬷嬷请他前来,问一问可有孝中能用的香。

        蒋大人笑眯眯地说:“娘娘这宫里草木蓊郁,易招蚊虫,老臣为娘娘配些驱蚊安神的香吧。”

        仪贞用时,果觉清甜怡人。夜里人静了,四处的帘子都放下来,单留一扇纱屉,点起香,隔着窗纱看一会儿月亮,听一会儿虫鸣,算是一种不太过分的消遣。

        这一晚是十二,月亮将圆未圆。仪贞坐在窗边,望着脚上的麻鞋出了会儿神,忽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陛下…此时如何……”

        几个嬷嬷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陈嬷嬷说:“娘娘何不亲去探望陛下呢?恰好可以带着新配的香…”

        “这香原是不能光明正大摆出来的。”冯嬷嬷阻拦道:“当心弄巧成拙了。还是瞒着些为好。”

        “旁人跟前自该瞒着,陛下又不是旁人。”卫嬷嬷是她们当中唯一嫁过人的,在夫妻相处上头另有一番见解。

        皇后与一概妃嫔都不同,不仅在于嫡庶、君臣之别,而是当今的帝后少年结发,情分本该不同,整整六年都不曾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却始终这么不近不远地僵着,究竟太可惜了些。

        眼下多出个沐贵妃,能教皇后警醒起来,也不算坏事。

        带不带熏香几位嬷嬷意见或许不一致,但含象殿,仪贞是定然要去一趟了。

        跟着的人也不须多,只有慧慧珊珊两个。卫嬷嬷尚暗暗冲她俩使眼色,让她们给两个主子留出独处的机会。

        一路到了含象殿跟前,此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殿里头依稀还能瞧见灯火明晦交替。

        仪贞稍有些踟蹰——她本来打算寻个人替她通传,皇帝拒而不见的话也由此人带出来,便不至于过分跌脸面。

        如今不行了。她得自己迎上去碰一鼻子灰。

        身后的慧慧珊珊已经识趣地停下了脚步,仪贞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敛起粗粗缝制的生麻布裙,拾阶而上。

        隐约的香烛气息从殿门内飘逸出来,仪贞隔着门蹲礼,口道:“陛下,妾谢氏求见。”

        她担心皇帝听不出她的声音,自报了家门,随后凝神屏息地等着里头的斥退。

        片刻,殿中人说:“推门就是。”

        她愣了愣:世上没有仿他人声口仿得这样像的吧?

        怀着疑窦,她依言推门进去。但见含象殿已经大变样了,正中设着佛像,两旁垂着佛幡,供案上香烟缭绕、左右烛影幢幢,地下散着一地蒲墩。

        皇帝就箕踞在一只蒲墩上,披散着头发,手里慢慢拨动着一串数珠。

        仪贞的脚步声很轻,他没回头,微微一扬下巴,往供桌那端示意。

        仪贞走过去,抽了三支香出来,在烛火上点燃,立定肃了肃,插到香炉里。

        这时候才瞥见,供果里有一品鲜荔枝,一旁还有一壶酒,酒香甚浓。

        她猜得到这一应东西是为谁设的,自不消问。敬过了香,垂下眼眸,转身要往回走。

        “皇后。”皇帝突然开了口:“你仔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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