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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皇帝悲痛欲绝,竟一病不起,连为赵太后治丧之事亦无力过问,全凭司礼监掌印王遥做主。

        “陛下真乃至孝至纯、至情至性之人。”王遥眉峰微扬,而后拿起礼部为赵太后拟的几个谥号,抿唇斟酌起来。

        本朝后妃谥号,循例为独谥加帝谥。先帝谥号为“惠”,颂其柔质慈民之德,王遥思忖一时,提笔蘸了靛蓝,圈出“庄懿”二字,却仍觉得不足:

        “这个懿字未免泛泛,改作勇毅之毅最贴切。”

        堂下众人皆不解其意,然则朝廷内外无一处不是九千岁的一言堂,谁敢为区区宫眷发异议?于是定下谥号为庄毅惠皇后。

        一时大臣们议完事散了,王遥撂下笔,旁边的小内侍忙端来铜盆手巾,跪在地上伺候他净手。

        王遥慢条斯理地将手拭干,站起身来,说:“我去瞧瞧陛下。”

        他有在禁中乘辇的特权,这两年因为劳于案牍,身体不如从前,便也却之不恭了。小幺儿们前呼后拥的,一行人奉着轿辇到了含象殿。

        国丧之中的暑日,死寂又溽热。前些天盛开的花儿全都掐去了,只剩下些蔫头耷脑的老绿。

        王遥下了辇,略一摆手,阻止了殿外内侍们的通传,得知皇帝这会儿在后面拾翠馆里小憩,便自己悄然走过去。

        一丝风儿也无,蝉都噤住了,关门闭户的拾翠馆里有一两声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什么,声口则像是皇帝身边那个昭昭。

        蒙着素白窗纱的镂空槅扇里,隐约瞧见皇帝执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只管放心……”

        王遥脸上不禁露出一分轻笑,没有现身打扰这二人。

        “皇后这几日如何?”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这尊贵的儿媳来。

        “皇后娘娘倒是哭得厉害。”答话的是王遥的干儿子,司礼监孙秉笔,“也是人之常情么,宫里头就属赵娘娘待她有几分真心了。”

        “这是什么话?”王遥皱眉道:“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被你说的可怜儿似的。”

        孙秉笔自知失言,连忙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叫你胡吣!爹爹教训得是。”他暗暗觑着王遥的面色,只见这位九千岁脸上有一种琢磨不透的表情:“这回,好歹能见着将军夫人吧?”

        仪贞不敢去猜,这是否就是皇帝口中的有机会。

        赵娘娘春秋鼎盛,偶然一场风寒原不至于令她病倒,究竟是什么逼迫她如此?

        杀人须诛心。她的心病是什么?

        宫中浸淫了好几年,某些潜滋暗长的风声她不是没感觉到,但是,她始终不愿将唯一可依靠的长辈想得太不堪罢了。

        谁又能说,那些改弦更张的依附,不曾令她、甚至令皇帝受益一二呢?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她的评语:“记恩不记仇,是有福气的姑娘。”

        小时倒罢,如今长大了,又是这般境遇,似乎会显得是非不分。

        但若真能见到母亲,她内里浓重的期盼又盖过了些许的愧怍。

        或许,还不只是母亲。

        皇帝忍辱负重,总不可能仅仅为了让她与亲人团聚一回。

        案前的旃檀香远益清,抄经的狼毫却岔了神——她有很多年不曾写过一封家书了。

        “父亲大人钧鉴:

        女自蒙天恩,忝居宫中,未得尽孝膝下,已六年又二月矣。长风玉门,梦犹不至;北堂萱茂,咫尺难及。何能不日夜垂泪?

        今山陵崩,女心有惶惶,盖因德薄福小,既失庇佑,鲜不及矣!女无为无执,唯望父亲大人勿以此不肖女为念,镇边济民、善自珍重。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女仪贞再拜。”

        孙秉笔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只得按捺住心绪,听候九千岁的示下。

        王遥看完,将信纸细心叠好,原样装回封筒中,道:“通政使柴擎,仿佛他家独女与谢大将军长子有过婚约。”

        孙秉笔说“正是”,柴、谢两府是通家之好,近来因商议庄毅惠皇后丧仪,柴擎时常进宫,皇后方才有机会请托他寄出这一封家书。

        柴擎为人谨慎,自然不敢绕过司礼监传递消息,甫一接手,便呈上了王遥的案前。

        王遥冲地下的小内侍摆摆手:“既看过了,便送出去吧,别耽搁久了。”

        小内侍领命去了,孙秉笔仍不放心,问道:“爹爹,这信果真没有不妥吗?”

        王遥一笑:“皇后难道不知这信必要从我手底下过一遭?”

        那不是位喜欢以卵击石的主儿。

        “先帝崩逝时,娘娘可没有写过信。”

        “娘娘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主张了。”王遥不以为意,接着批阅手中的奏疏。

        见义子犹是不开窍,随手将拟好的奏疏掷过去:“你呀!还找不着症结所在。”

        皇后须得揣度他会如何揣度,他却从不白费这些神,信中是否有深意,谢大将军是否会依从女儿的嘱托,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皇帝谋事,一向疑人不用。

        即便谢家当真肯出兵,他不过多派一些人手盯住西北就是,剩下的十之六七,依旧牢牢把守住皇城为要务。

        通政司的人马送信,与普通驿站或者民间信客不同,可以从北面草原绕行,免去了渡黄河,一路上若是顺利,约摸四十余天便能面见谢大将军。

        庄毅惠皇后在停灵四十九天后,梓宫发引,入葬距宫城百余里之外的皇陵。

        发引当日,仪贞见到阔别月余的皇帝,几乎认不出他来。

        面前人哪还有半分昔日秾艳风流的姿态,哀毁骨立四字亦不足形容,玄衣肃杀,愈发衬得他苍白如雪。

        仪贞暗想,自己果然是惑于皮相、心志不坚之人,哪怕明知皇帝这副情态,作戏远多于真情,她还能觉得他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

        随即她又看到引棺作挽歌的三百女侍史中,赫然有沐昭昭的身影。

        她的心狂跳起来:既然如此遵循旧制,那么魂车当由大将军之妻参乘。

        仪贞迫不及待地往魂车右旁寻去——她看见了母亲的背影。

        但也只转瞬即逝。泪水须臾之间模糊了她的眼睛,满目的银白无比刺目,哪还辨认得出那抹花白的髻发。以至于,她竟渐渐怀疑起来,果真见到母亲了吗?

        她不能高声呼唤。她是皇后,这是一国皇太后的丧礼。

        她魂不守舍,直到出了大燕门,王遥出声劝皇帝道:“圣躬违和绝非小事,奴才斗胆请陛下荣返,待百官奉神主回宫时,再于午门内相迎。”

        仪贞这才回过神来,听见皇帝缓缓道:“掌印之言,固然深为朕计。可是既为人子,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眼下岂有不哭送母亲的道理?万勿再发此论。”

        这是必有一场风雨了。仪贞跟随在皇帝身后,默然登上了自己的马车,不知道陵寝内等候着他们的会是什么,谁又会是在后的黄雀。

        梓宫安放祾恩殿后,皇帝于灵前行奠献礼,并遣官员告祭各陵。继之,帝后扶棺,沿木轨送至地宫,奉安在宝床上,香册、香宝安置完毕,一应随行者逐一退出,封好地宫石门。皇帝再率文武百官于祭台前行告成礼,至此仪毕。

        仪贞内里始终七上八下的,不知风雨何时将至,比孑立在风雨中更可怖。

        那封信寄出后,她就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的准备,无论父亲能否领会她的意思,她至少不留遗憾。

        但是母亲来了,此时此刻就在她身后数丈,在她目不能及。

        天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夏雷滚滚,像是暴雨将至。

        皇帝下令群臣至东西配殿内暂避,女官内侍则于茶膳房及仪仗房内待命。

        仪贞只带了慧慧一个宫女,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东配殿,总算缓了口气。

        皇帝亦在此处,身边却一个随侍都没有。

        仪贞不禁有些担忧,走上前去行了礼,因问:“陛下,王掌印何在?”

        皇帝听了,觉得她这是刻意选了个较为折中的称呼:直呼王遥似乎太盛气凌人,仍唤亚父又显然触他逆鳞。

        皇后,果真深谙何为审时度势。

        他瞥了她一眼,不肯开口,右手则在袖中紧紧握着。

        仪贞受了白眼,无声地叹口气,指尖偷偷掐着掌心,慢慢走开了。

        殿外又是一道闪电,无形地灼烧在许多人心头。俄顷,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似乎无坚不摧,唯独浇不灭无处不在的业火。

        摧枯拉朽的响动掩盖了许多东西的痕迹。仪贞朝皇帝睇去,而后轻声吩咐慧慧去把门都打开。

        雷雨交加的四面透风里,她与他在古老肃穆的配殿里遥遥相对。

        铮!金石之声破空而出,寒光照亮出一张阴柔带血的脸,是王遥率着一众持刀的内侍,黑压压地立在了门外。

        “陛下,”王遥语带焦灼,行礼的姿态却不慌不忙,“适才一干逆贼埋伏在祾恩门外,意图行刺,幸而大燕列祖列宗英灵保佑,奴才不曾叫他们得逞,眼下贼子们已全数绞杀,请陛下安心。”

        “剿灭了就好。”皇帝对他办差的能耐还是很放心的,点了点头,又追问:“昭昭呢?她可曾受惊吓?”

        王遥惊魂未定地笑了笑:“不曾。”

        庄毅皇后神主回宫后,皇帝发出了第一道手谕:册含象殿女官沐氏为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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